“一群老百姓堵在咱們府的門口,嚷嚷着說要給陳玄赫大将軍報仇!小人才把門撥開了一條縫兒,迎面就飛過來一顆臭雞蛋,險些砸進小人的嘴裡。”
申無憂提袍下階,趕着往外跑了兩步,果然聽見錯錯雜雜的叫嚷聲,“申遠,你個狗官,你僞造書信,害死了陳将軍,你怎還有臉面活在世上!出來啊,别他媽做縮頭烏龜!”
先前的那個小厮跟着咬牙,“這幾日一直有人在外頭罵咱們,可是動手打人還是第一次!”
“這幫蠢貨欺人太甚!我去找他們理論!”
“無憂不可。”
申無憂回頭,見是申遠扶門立着,“父親,您怎麼出來了?”
申遠半阖着眼,側耳聽了一陣外面的罵聲,苦笑道,“有人找我呢,我怎麼能不出來。”
“父親,那些人都是辨不清是非曲直的糊塗蟲,您别和他們一般見識,您放心,我明兒一早就去找太子殿下,求他為咱們申家做主。”
“糊塗蟲——”申遠仰起頭,瞧着檐下懸着的碎玉片子在風中叮當作響,“糊塗好啊,人生難得糊塗,無憂,你随我進來,我有話同你說。”
申無憂吩咐小厮,“你們兩個要留神聽着外面的動靜,若是鬧出了什麼事兒,立刻來報。”
“是,小的明白。”
申無憂跟着申遠掀簾而入,屋内沒有點燈,四處都是黑漆漆的,申無憂一時适應不了,隻能伸手摸索着前行,申遠卻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他随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又拍了拍身側的小幾,“無憂,坐。”
申無憂尋了一支蠟燭,用火折子點了,擱在兩人的中間,“父親,您想和兒子說什麼?”
燭影搖紅,豆粒大小的微光忽明忽暗,在混沌間苦苦掙紮着,仿佛下一瞬就要熄滅了。
申遠的目光透過燭影,顯得格外深邃,“無憂,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想我這輩子宦海浮沉,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沒經過,可最後,還是在大理寺幹了一輩子的差事。眼下,太子殿下讓你接替我的位子,我少不得要叮囑你幾句話。”
“父親盡管說,兒子洗耳恭聽。”
“第一句,人情賤恩舊,世義逐衰興。前朝時候的四大家何等顯赫,可如今呢,陳家的人都死光了,甯家隻剩下甯凱風一根獨苗,偏是個不中用的貨色,楚家子弟充了軍,也不知道現下還有幾個是活着的,趙家舍出了女兒,才沒有落到滿門抄斬的地步,卻也成不了什麼氣候了。皇上在登基之初,想借助外戚勢力打壓朝中的一些舊臣,魏家、方家因此相繼崛起。”[2]
申無憂重複了一遍,“魏家?魏皇後的母族?”
申遠微微歎了口氣,“你是沒見過那個時候的魏家啊,父親是宰相,女兒是皇後,兒子是将軍,真可謂滿門榮耀,我記得當時坊間流傳着一句話,甯作魏家犬,不為朝上臣,你便知道這魏家到了何等地步。後來,皇上坐穩了江山,便不能忍受這權柄旁落他人之手,先後啟用了出身寒門草莽的席容炎,處世圓滑謹小慎微的李茂,還有行事狠厲擅用酷刑的張悍。這三個人,皇上用的好呀,席容炎是一劑毒藥,皇上指哪裡,就下在哪裡,李茂呢,是一根繩子,能拴住人也能勒死人,張悍則是一把赤裸裸的尖刀,皇上用它告訴别人,不想死就少說話。可到最後,這席容一族的結局,你也瞧見了,唉,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
申無憂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父親跟兒子說這些,是不想兒子步了他們的後塵,可這些事,不是兒子自己能決定的了的呀,正所謂君心難測,皇上的心意豈是兒子能夠揣測的?皇上若要重用兒子,兒子怎敢推脫,皇上若要處置兒子,兒子又如何能逃脫的了呢?”
“這就是我要同你講的第二句話,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咱們申家就像是詩中的艨艟巨艦,外人瞧着威風的很,隻是,你得時時刻刻記住,掌舵的人其實并不是你,而是皇上。無憂啊,你但凡明白了這一點,咱們申家的船就絕對翻不了。”[3]
“父親放心,我記在心裡了。”
“那就好。”申遠以手撐頭,神色略顯疲憊,申無憂勸道,“父親,我瞧您精神不大好,咱們還是先歇息吧,有什麼話,明兒再說也是一樣的。”
申遠搖了搖頭,“不,這些話,我今日都得講完,要不以後就沒機會了。無憂,你去給為父沏杯茶來,那邊螺钿小櫃子的第一個格子裡擱着皇上賞的貢茶,我一直存着沒舍得喝,今日,正好你在這兒,咱們爺倆邊喝邊聊,非要盡興方罷。”
申無憂原本也有些困了,一聽貢茶,又來了精神,興沖沖去沏了兩盞,一面喝一面咂嘴,“果然是貢茶,還真是和我平日裡喝的茶大不相同呢。”
申遠飲盡了最後一口茶,掏出帕子擦拭幹淨嘴角,說道,“第三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申無憂見他神情凝重,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父親請說,兒子一定謹記在心,永世不忘。”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無憂,我知道你熟讀聖賢書,本性自然是不壞的,隻是我擔心你意氣用事,所以,你要知道,宇宙無窮,盈虛有數,我這一輩子,唉,不提也罷,我落到今日這般受萬人唾罵的下場,怨不得旁人,怨不得自己,更怨不得命數。無憂,我走之後,你不要為我傷心——”[4]
“父親,您胡說什麼呢!”
“哈哈哈,我不過是随口一說罷了,孩子,你别着急。”
申遠伸出手,揉了揉申無憂的腦袋,“傻孩子,哭什麼,生生死死都是尋常事啊。孩子,你知道嗎,當年,我聽說你母親懷上了你,我心裡有多高興,我看着你一點點長大,讀書上進,我高興,我真是高興——”
申遠蒼老的眼睛裡泛起了疊疊淚花,申無憂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一下子抓住了申遠的手,“父親!您别再說了!”
申遠把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上,“好孩子,你母親去的早,隻給我留下了你們兄妹二人,如黛的事兒,你不用擔心,她會沒事的,等如黛出來了,你們一個宮裡,一個宮外,要互相扶持,互相照應。申家子嗣單薄,你也該娶妻了,為父為你擇了一門好親,她是國子監祭酒陸成江的女兒,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就連皇上皇後也是誇過的,聽說學問、模樣、性情也是極好的。這件事,我已經求了皇上,皇上也有七八分允了,到時候就讓皇上替你們作主,又體面又尊貴。等以後你們有了孩子,也讓為父過一把含饴弄孫的瘾。”
申無憂用力點頭,“好啊,若是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讓他在您膝下承歡,日日來您跟前孝敬,有了您的教導,我也就不擔心他将來會走岔路了。”
“哈哈哈哈,為父隻怕他和你小時候一樣頑皮,我說什麼也是不管用的。”
“才不會呢,其實,我小時候看着不聽話,但您和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哦?真的嗎?”
“當然了!我記得,有一回,您給我講《論語·裡仁》裡面的話,說是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說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我以後一定在您身邊侍奉,不會到處亂跑的。您那個時候就笑,笑夠了才和我說,其實不是這個意思的。什麼是遠,什麼是近,誰能說的分明。真正的孝,不是事事以父母為先,而是以父母之心為心,而您的心願,就是希望我這一生,都能随着自己的心走。”
申遠一笑,臉上的皺紋就蕩了起來,像是晚風掠過湖面,恬淡清和,“那時候你還小,那時候我也還年輕,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如今想來,有幾個人是能真正随自己的心意走的,造化弄人的事兒多了去了。但是為父還是希望,我的無憂是個例外,無憂無憂,一輩子都要無憂無慮才好。”
燭火越來越微弱,申無憂偷偷抹了把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啦,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好孩子,去睡吧。”
申無憂掀袍跪下,磕了三個頭,“兒子,多謝父親教誨,父親今日所言,兒子一定謹記在心,隻字也不敢忘。”
申遠伸臂扶住他,隻說,“去罷。”
木門開合之際,漏進來的風吹滅了燭火,申遠負手立着,由那夜色裹挾。
這一夜,申無憂睡得并不穩當,約莫寅時三刻,他從夢中驚醒,一骨碌跌落床下,口中直呼,“不好不好!”
申無憂鞋也顧不得穿,赤着腳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父親!”
枝葉在風中輕擺,投下一地闌珊,申無憂跑過的地方,空餘參差的碎影,那是光遺落的痕迹。
他一腳踹開了門,梁上懸着慘白的月色,仿佛為這黑夜撕開了一道口子,申無憂無力地癱倒在地,他呆呆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悲痛萬分,卻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