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
“李公公。”
李義聞聲,執着拂塵迎了出來,“太子殿下。”
魏晗烨颔首,“李公公,父皇在裡面嗎?”
“在的,隻是陛下現在正歇中覺呢,您怕是得等一會兒了。”
“無妨,孤等着就是了,袁青,你先在外面候着。”
“是。”
李義挑起簾子,“殿下請。”
魏晗烨腳步微頓,“父皇的病近日可有起色?”
李義想了想,微微搖頭。
“太醫們怎麼說?”
“說是心病,治是治不好的,隻能慢慢養着。”
魏晗烨歎了口氣,探身進去。
金燦燦的帷帶垂落,魏帝躺在小葉紫檀床上,眼眶青黑,臉色蠟黃。
魏帝從儀鸾宮回來就病倒了,因為連日纏綿病榻,肉眼可見地瘦了好些,魏晗烨端詳着他花白的鬓發,蒼老的容顔,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魏晗烨知道,魏帝是因為席容皇貴妃的驟然薨逝,才會哀恸至此,無藥可醫。他隻覺得可歎可悲,這個男人貴為九五之尊,卻還是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行事,那張盤金綴錦的龍床好像一個碩大的牢籠,就這麼困住了這個男人的一生。
魏帝服了安神的湯藥,才能勉強入睡,可即便是在夢中,他的眉頭也是緊鎖的,時不時發着呓語,聲音含混不清,聽來仿佛是“烨兒”這兩個字。
魏晗烨以為他在叫自己,忙湊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父皇,兒臣在這兒。”
“不。不!”魏帝掙紮起身,猛地睜開了眼,口中直呼,“琰兒!”
魏晗烨一僵,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魏帝方才在睡夢中一直喊的都是席容皇貴妃的名字。
魏晗烨勉力一笑,“父皇,您醒了。”
魏帝喘着粗氣,用袖子拭了拭額頭的汗珠,他看着魏晗烨,虛弱道,“烨兒,你來了。”
“兒臣處理完了政務,就想着來看看父皇。”
“嗯,朕一直病着,正想要問你,最近朝堂上可還太平嗎?
“還好,有了席容炎的前車之鑒,那些大臣都消停了不少。”
“如此,朕也就放心了。”魏帝颔首,“烨兒啊,朕病了好些日子,恍恍惚惚間,倒也想明白了許多事。等朕身體好些了,朕想去西山的六淨寺待上一段時間,那地方清幽幹淨,最适合修身養性。這天下,朕從今往後就交給你了,你要做個好皇帝,無愧百姓,無愧爾心。”
魏晗烨聽了一驚,“父皇,兒臣還年輕,還得多曆練,這天下,兒臣是萬萬受不起的。”
“這天下,朕早晚是要交托到你手上的,隻是早一點或是晚一點罷了。烨兒,你不要怕,也不要抗拒,你要知道,多少人想搶這個位子還都搶不到呢。”
“父皇,兒臣……”
魏帝拍了拍他的手,“朕知道,你在怕什麼,可是烨兒,人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緣聚緣散,月圓月缺,都是尋常事,你生在帝王家,便要擔起這份責任來。朕從馬背上為你打下了這個江山,朕如今将它清清白白的交給你,你要好好守護它。”
魏晗烨定了定神,終于跪下叩首,“父皇放心,兒臣一定會撫内安外,愛民如子,任閑用能,勵精圖治,絕不會辜負父皇的重托。”
魏帝微微一笑,“好孩子,朕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在此之前,朕有幾句話囑咐你。李義,你帶他們下去吧。”
“奴才明白。”
李義帶着殿内執事的内侍退下,反手關上了門。
魏帝看着空落落的大殿,悠悠開口,“十九年了,恍恍然如一夢,一眨眼,朕已經當了十九年的皇帝了,如今,還真是有些累了。烨兒,朕當初得位不正,所以才不得不采用雷霆手段,為了坐穩這個皇位,朕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可朕沒有辦法,朕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踩着刀尖兒過來的,朕必須要狠得下心,才能守住這個江山。但你不一樣,朕給你的,是還算太平的天下,還算穩定的朝局,烨兒,你從今往後可以做個盛世明君了。”
魏晗烨擡眸看着魏帝的眼睛,“父皇,兒臣有一件事想問您,可兒臣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你說。”
“兒臣想知道,父皇待母後,究竟是何種感情?”
“朕待皇後……”
魏帝默了片刻,他轉頭看向魏晗烨,“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兒臣昨日讀到一句詩,‘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兒臣不明白,帝王也是人啊,難道隻有孑然一身才配稱王稱霸嗎,若是果真如此,即便最後坐擁了天下,又有何趣呢?”[1]
“最是無情帝王家……”魏帝呢喃了一遍,“這話說得不錯,你問得也沒有錯,是人便逃不脫七情六欲,帝王也是一樣,隻是帝王的情愛,從來由不得自己作主。”[1]
“那由誰做主?”
“朕也說不清,就拿下棋這件事來說吧。朝中的大臣就好像朕的棋子,他們是黑是白,其實朕全不在意,他們誰輸誰赢,其實朕也不在乎,朕要的是這盤棋能長長久久的下下去,這時候,朕是執棋的人。可是,誰又能說得清,朕下這盤棋,為的是什麼呢?如果一定要說,隻能說朕是天子,大概,朕的情意便是由天作主吧。”
“那麼母後呢,父皇待她,可曾有過半分真心。”
“皇後……”
“父皇别怪兒臣唐突,兒臣實在是怕,怕自己坐上皇位之後,便不能輕易再言情愛了,若是那樣,兒臣實在是覺得悲哀。”
“皇後是朕的發妻,朕敬她,重她,朕與她生下了你,還有你的兄弟,她是大魏的皇後,更是朕生命中唯一的妻。”
魏晗烨神情稍顯落寞,“敬她重她,卻不愛她。”
魏帝歎了口氣,“沒有辦法,烨兒,朕也不想瞞你,朕與你母後之間摻雜了太多東西,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純粹的,朕同你母後走到今日,憑借的從來不是情愛,而是責任。但你要明白,責任其實比感情要牢固得多。情愛就像冬天的雪,看似純粹動人,但實際上,雪一化,就什麼都沒有了,留下的隻是一片泥濘。而責任呢,責任就像是每日從東方升起的太陽,看似平平無奇,千篇一律,但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這才是世間最為長久的陪伴。”
“那,父皇待席容皇貴妃呢,她是父皇一生中最愛的女人嗎?對不起,兒臣知道不應該這樣問,可是兒臣實在不知道,這些話還能問誰。”
“琰兒,她,她的确是一個讓朕動過心的女子,即便是今時今日,朕也沒有辦法放下她,忘記她,可同樣的,朕也沒有辦法為了她舍棄其他。朕,終究還是在她與天下之間,選擇了天下,朕對不住她,也對不住自己。孩子,你一定要明白,從你走上皇位的那一天起,你就與紅塵中的情愛再無瓜葛。你擁有了天下人最為羨慕的權力,卻永遠不能再期待凡俗兒女的那點真心了。你終究有一天會懂得,比起抓得住,看得見的江山,那點真心是最不要緊的。”
魏晗烨沉吟良久,“兒臣……明白了……”
中宮。
綠槐陰陰,風蟬吟吟。
魏皇後還沒醒,嫔妃們侯在外頭等着請安。
雲英挑了簾子出來,笑着說道,“皇後娘娘昨兒身子不爽,起得略晚了些,這不,特意讓奴婢出來傳話,還請各位主兒稍等片刻。”
賢貴妃道,“皇後娘娘客氣了,左右我們也是閑着,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呢。”
淑妃附和,“是啊,雲英姑娘快回去伺候皇後娘娘吧,娘娘院中的這株槐樹長得極好,我們在這兒逛上一逛,正好消磨消磨時間。”
雲英笑而不語,向她們行了個禮,便轉身回屋了。
裴怡歡扶着木槿的手,遠遠站在槐樹的另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