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還有我兒子,他前年上京趕考去了,之後就再沒回來過,唉,也不知道他考沒考上,現在怎麼樣了,反正如今,這兒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這樣啊,那您可是要累壞了。”
老人呷了口酒,“還好,估計兩位客官一路過來也看到了,我們這兒人不多,一天到晚酒樓裡也沒幾個客人,哈哈哈,我倒是盼着能來個人,陪我說說話呢。”
寒木開口道,“是啊,現在還沒到晚上呢,為什麼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呢,我們走在大街上,連個人影都瞧不見,真是太奇怪了。”
老人歎氣道,“我們這兒啊,挨着西域的大南邊,最近也不知是怎麼了,總有一夥西域人有事沒事就過來燒殺搶掠,大夥都怕得很,所以啊,就算大白天也都躲在家裡,不敢出來。”
寒木一拍桌子,“胡說八道!自從西域和大魏和好之後,西域的士兵們就再也沒進犯過大魏一毫一厘,你這些渾話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老人被他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說,“你又不是西域人,你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再說我也沒胡說呀,你要是不信,就在這兒待兩天,自己親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寒星忙道,“木頭,别吓着老人家。”
寒木便不作聲了。
寒星對老人微微一笑,“老人家,你别害怕,我兄弟嗓門大,說話一向都是這個樣子,他沒有惡意的。你剛剛說此地總有西域人過來搶東西,這些西域人都長什麼樣子?”
“樣子嘛,就是胡人的樣子,不過他們看起來挺狼狽的,每次來呢,也都是搶完就走,從來不敢多留,感覺像是西域的逃兵?”
“他們經常來嗎?”
“嗯,三四天吧,最遲五六天,他們就會來一次,上次來是兩天前了,估摸着又快了。”
寒星心中隐隐有了計較,如果他沒猜錯,這夥西域人應該是穆則帕爾手下的遊兵,要是運氣好的話,沒準他還能順藤摸瓜,找到穆則帕爾的下落。
寒星這麼想着,從懷中掏出一小塊銀子,歉然道,“老人家,最近生意不太好做,我們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子了,老人家能不能幫幫忙,收留我們在你這兒住上兩天。”
“這……”老人皺眉道,“客官啊,不是我嫌銀子少,實在是不安全啊,眼瞅着西域人就又要來了,你們倆還是快些走吧。”
寒星笑道,“老人家,我們跟一塊兒做生意的朋友走散了,約定在鄯州會合,所以我們少不得要在這兒住兩天,反正我們身上也沒什麼銀錢,那些西域人就是來了也搶不走什麼,我們在這兒還能陪您說說話,解解悶,您就幫幫忙吧。”
寒木連忙附和着,“是啊是啊,老人家,您行行好,給我們個地方住吧,要不我們就得露宿街頭了,那不是更不安全嗎,拜托您了。”
老人看了眼寒木,又看了眼寒星,無奈道,“好吧,你們要是不怕死就留下來吧,樓上的房間都是空的,你們相中哪間就住哪間吧。”
寒木喜道,“謝謝您!真是太感謝了!”
老人把寒星的銀子推了回去,輕輕歎了口氣,“這銀子我就不收了,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難道要帶到棺材裡去花嗎。半年前,孩子他娘就是死在這幫西域人手裡,指不定哪天,我也去陪她了,要是兩位客官以後再路過此地,發現我死了,就請把我和孩子他娘埋在一處吧,就當是我請兩位客官吃住的報償了。”
老人說着,擡手指了指擺在角落裡的棺材,“棺材都是現成的,也不用額外花費什麼,兩位客官要是哪天發現我死了,幫着挖挖土,把我埋了就行,如此,老朽便感激不盡了。”
寒星望着那口薄棺,微微有些動容,西域人一生都漂在大漠之上,并不在乎這些,但他知道,中原人是講究入土為安的,這個老人活到這把年紀,應該是已經沒有什麼親人在世了,不然,他也不會把自己的身後事托付給兩個陌生人。
寒星鄭重道,“老人家,你放心,我們答應你。”
老人笑了笑,“那就多謝了。”
寒木着急吃東西,又擔心有毒,于是讓道,“老人家,你也一起吃點吧,你不收我們的銀子,我們都不好意思動筷子了。”
老人也不推辭,和他們一塊兒吃了起來。
一時間,酒足飯飽,寒木打着酒嗝,贊不絕口,“老人家,你做的菜可真好吃啊。”
兩杯酒下肚,老人此刻有了幾分醉意,他扶着桌子緩緩站了起來,“老朽回去睡一覺,兩位客官自便。”
寒星攙住他,“老人家,我送你上樓吧,你住哪個房間啊?”
“不用,我就住這兒,近得很。”
老人說着,伸手一指,寒星順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覺驚呆了。
老人手指的方向正是那口棺材。
寒木吓得一口酒噴了出來,“不是,老人家,你,你——”
“嗐,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老人推開寒星的手,一個人往棺材那邊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絮叨着,“人活了一輩子,還不是早晚都要住到棺材裡,我不過是比别人早一步罷了。”
寒星看着老人熟練地跳進棺材,又慢慢地從裡面把棺材蓋合攏,隻留下一小條用來呼吸的縫兒,寒星心中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情感,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死亡可以以活着的形式呈現。
寒木原本打算再吃一陣兒,隻是眼下,他确實沒有這個興緻了,寒木咽下嘴裡的食物,和寒星飛快對視一眼,二人将杯中酒喝光,簡單收拾了一下碗盤,便上樓睡覺去了。
上樓時,寒星站住腳,回頭望了一眼靜靜躺在棺木裡的老人。
老人呼吸均勻,看起來已經睡着了,因為喝酒的緣故,他的臉上紅撲撲的,和埋葬死人的棺木放在一起有些詭異。
在這一刻,寒星突然對這個老人生出了一股敬意。
他見過很多人都說自己活夠了,說自己活着還不如死了,可實際上呢,大部分人都隻是說說而已,沒有人真的不怕死,沒有人真的能抛下一切,坦然地走向死亡。
寒星從前倒是可以說自己無畏生死,可在遇見席容煙之後,他也有了牽挂,有了不舍,有了懼意,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心無挂礙的寒星了。
可這位老人呢,他或許經曆過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他在言談間絲毫沒有表現出厭世的情緒,盡管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兒子也不在身邊,可他依然十分積極樂觀地生活着,他的臉上始終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但同時,他也并不畏懼死亡,他可以坦然地躺在棺材裡,躺在這個以後将會埋葬他屍身的所在,夜複一夜,十分安詳地睡着。
此時,寒木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他回頭看見寒星還在那裡愣神,便伸手扯了寒星一把,示意他趕緊跟上。
二人進了屋,寒木把門關好,又插上了門闩,這才長舒一口氣,他整個人呈“大”字形往床上一躺,“嚯,這一路上可累死我了,終于能舒舒服服睡個好覺了!”
寒星一連趕了好幾日的路,這會子也有點睜不開眼睛,他打了個哈欠,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