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跟随女子再一次進入酒樓。
女子挑起紅色錦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寒星沒有猶豫,探身而入。
簾子内,依舊是他曾經見過的廚房景象,女子撂下簾子,輕輕吐出一口氣,“都是幻象。”
一語落地,寒星眼前一黑,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像是浮在了半空中,可他低頭一瞧,自己分明還好好地站在地上。
屋中一下子昏暗了不少,女子蹲下身子,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半晌,她摸出一支蠟燭,用火折子點了,擱在她和寒星中間。
燭光忽閃之際,寒星看見了一本泛黃的書卷,書卷很厚,上面有兩種筆迹,一半是他能看得懂的人名,一半是他看不懂的梵語。
女子信手翻着書卷,最後目光停留在一頁紙上,聲音無悲無喜,“找到了。”
寒星湊上去凝神細看,隻見左側是他父親的名字,右側則是密密麻麻的梵文。
“這上面寫了什麼?”
女子攤開手掌,“我要你一年壽命。”
寒星咬咬牙,“半年,如何?”
“成交。”
寒星沒想到她這麼爽快就答應了,心下懊悔不已,早知道他再少說點好了,沒準兒她也能同意。
可惜,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紙上的文字突然開始泛紅,像是被鮮血浸染了似的,一點點有了生命的迹象,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之下有如鬼魅般地閃爍跳躍。
女子的指尖緩緩摩挲過一行行文字,輕聲念道,“依拉洪,天合四十四年生人,十五歲繼承西域汗王之位,征北疆,攻大魏,成為一方霸主,深受子民擁戴。他與西國公主育有一子,名尤裡吐孜汗。天合六十九年,山海客之子風蕭為了争奪霜寒十四州,一路尋到西域,依拉洪因為敬重自己的師傅山海客,對風蕭也格外信任,卻不料反被風蕭害了性命,遂薨。”
“沒了?”
女子合上書卷,“書裡就說了這些。”
寒星感慨不已,“父親波瀾壯闊的一生竟然隻留下寥寥數行。”
女子淡淡道,“人生一世,每分每秒都經曆着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哪能盡數記錄在冊,不過是撿其中最要緊的幾件寫一寫罷了。”
“父親。”寒星紅了眼睛,恨聲道,“風蕭,山海客之子,是他殺了我的父親。”
“凡事皆有因果,寒星,斯人已去,我希望你不要執着于此,早日放下,才得解脫。”
寒星深吸一口氣,“閣主,好歹是我半年的壽命,就這麼幾行文字,未免太不劃算了。”
“那你想怎樣?”
“我想看看自己的命。”
女子搖搖頭,“這個要求有違閣規,我不能答應你。”
“天機閣不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嗎,還有閣規?”
“當然,天有天理,地有地法,人有人約,閣有閣規,若是人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命數,人人都想辦法逆天改命,天下豈不是都亂了套了。”
寒星若有所思道,“那我能看看别人的嗎。”
“可以,你想看誰?”
“席容煙。”
女子的手拂過書卷,良久,她皺了皺眉,“沒有這個人。”
寒星愕然,“沒有?”
“又或者,她不叫這個名字。”
寒星忙道,“陳蘭旌,你再試試這個。”
女子重新仔細翻了一遍,搖頭道,“還是沒有。”
寒星眉頭深鎖,“怎麼會這樣?”
“人這一生會有許多名字,許多身份,一個人最後以什麼名字,什麼身份死去,書卷上就會記錄什麼,至于這個人從前的種種都不會在書卷上留下一絲痕迹。”
寒星默了默,喃喃自語道,“阿煙,你到底是誰呢。”
女子見那文字的光芒逐漸黯淡,勸道,“你的血快用完了,趕緊換個人問吧。”
“木頭!”寒星脫口而出,“閣主,我想看看寒木的一生。”
“好。”
女子翻開一頁,“寒木,天合六十年生人,幼時家貧,賣藝為生,後入席容府擔任暗衛。大魏十九年,為西域将軍,善用刀,有威名。寒木一生無妻亦無子,死于大魏三十年。”
“就是這些。”說罷,女子合上書卷,輕歎一聲,“寒星,我們走吧。”
燭火漸熄,刹那間,文字仿佛失去了生命,一個個狼狽地摔在地上,最終化作一片虛無。
寒星怔愣地瞧着屋中的陳設恢複如常,卻依舊沒有從女子的話中走出來,“大魏三十年,為什麼,為什麼木頭死得這麼早,為什麼!”
“天命如此,誰都沒有辦法。”
女子背過身去,不敢再看寒星的眼睛,她剛才對寒星其實有所隐瞞。
書卷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寒木一生無妻亦無子,大魏三十年,為救寒星而死。”
寒星忽然拽住女子,“木頭怎麼死的?”
女子搖頭,“書裡沒寫,我也不知道。”
天機閣閣規,人不能看到自己的命數,這是為了防止有人逆天改命,破壞因果,同樣的,人也不能看到别人命運中同自己相關的那一部分。
“我不相信,為什麼我父親的死,書卷上寫得明明白白,為什麼木頭就死得不清不楚?”
女子抽回衣袖,“寒星,這世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這些人又會有很多種死法,天機閣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把每個人的死因都查得清清楚楚吧,你父親是西域汗王,所以他的死,書卷中自然會記載得稍微詳細一些,至于寒木是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大魏三十年,不是還有十年嗎,你若是舍不得他,就好好珍惜餘下的十年光陰,别讓他留下什麼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