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被自己心裡的想法驚住了,她強按下心思,鎮定道:“有沒有可能,我以為的這些進展,都隻是有人故意為之?”
換句話說,現在所謂的線索與身份,都是幕後之人擺在她面前的,願意讓她看的“真相”。
而她,像個木偶一樣,被牽着鼻子在台前舞蹈。
“是誰?”
“你想想,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真的莽撞地将所有的證據呈給聖人。表面上有貪墨案頂着,而聖人也會因為隴右的出身多加顧忌,并不會将這樁案子浮于表面。”
“但最後無論隴右節度使是不是真的通敵,在聖人那裡,他就是一個已經通敵的國賊。憑聖人的性子,真的會留住他嗎?就算聖人一時開恩,覺得他為國立下汗馬功勞,覺得此案有疑點,不追究前塵,那他也無法再在任上。”
“無論是聖人出于自己的壓力,還是出于國家的穩定,都不會讓一個矛盾之人立于朝堂,擔綱重任。”
裴佑挑眉,眼神銳利,仿若寒冬的湖水,問道:“那麼,皇黨的邊防大将落馬,得利的是誰呢?”
羅浮春似乎還有疑惑,試探道:“相黨?”
裴佑點頭,喝了一口已涼了的茶水,肯定道:“沒錯,而且到時相黨将會不惜一切代價,将他們的人扶上此位。外頭的吐蕃雖虎視眈眈,但到底也曾派了人來埋伏我朝,自知理虧,并不會輕舉妄動。近年來自從聖人上位,兩國雖暗流湧動,但面上過得去,沒有理由莽撞地就過來攻打大承,如今的形勢,卻難保不會趁着朝綱内亂之時,攻打過來。”
羅浮春似有所悟,接話道:“也就是說,最後無論隴右這一行人是不是與吐蕃有關聯,最後的赢家一定就是相黨?”
裴佑沉重地點了一下頭,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事到如今,那枚印章已經不再重要,那個被草草掩埋的魚符也不再重要,那隻是一段被揭過去,但又被利用的往事。
這三人,到底是真的通敵?還是被對方做了局?裴佑不得而知。
她現在就像在大霧中艱難摸索的行人,對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兩件事:一是吐蕃的勢力已經滲透進大承;二則是相黨的權勢越來越大,她作為皇黨的處境也越來越危險。
裴佑起身,向羅浮春淺淺道别,拖着心中翻滾的思緒,在街上滿無目的地行走着。
她不知要去哪,隻是任由身體在向前行進。
良久,好像有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臉上,悄悄融化了。
裴佑擡頭,眼前竟是鄧通門前那棵高大的槐樹。
下頭鄧通原本的屍骨還漏在外面,裴佑又撿起了之前的那把鍬,将土埋了回去。
看着這棵新芽逢春的槐樹,裴佑的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怆,對于聖人與左仆射這些久居上位的人來說,鄧老翁究竟是誰,真的重要嗎?
魚符可以被埋葬,平定吐蕃鎮守邊關的功績可以被埋葬,罄竹難書的罪行可以被埋葬,甚至這個人,都可以在史官的筆墨當中被埋葬。
鄧老翁本人,于他們就是一個随時可沖鋒陷陣的木偶。當他們需要他以血肉鑄城的時候,他可以恣意縱馬揚鞭,一切教條規矩皆是泡影,他踢死人他們也不在乎。鄧老翁的來日是一條望不盡的康莊大道、是一片走不完的光明坦途,上位者告訴他:你鄧通,是功臣,是名将,是社稷黎明的奠基人!
但在他真正揚鞭之時,他的來日,又變成了來生。當稱孤道寡者被冒犯,位尊勢重者被唐突,那麼王朝的黎明便需要用他的生命來血祭,上位者的筆墨也不會去書寫一個反叛者的異績殊勳,他們就又會翻出他曾經被縱容惹出的事端,暗地裡将他徹底抹殺。
裴佑在這個月涼如水的夜裡,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對于那些上位者來說:
下層人,隻是一個可随意挪動的棋子。
極端政治地位下的官與民無異,他們,都是上一層人的卒子,是組成棋局的一個部件。
而棋局之下的血肉與靈魂,隻是祭台上,一個可有可無的祭品。與年禮上的豬牛羊并沒有什麼差别。
此時,她突然回想起,在最一開始鄧老翁死時,鼻尖聞見了的一股異香。
那并非其他,而是一個完整的人被風雲裹挾,對着權力焚燒獻禮的味道。
甚至連灰燼,都是權威的花肥。
思及此,裴佑心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她覺得臉上落的雪花有些過于多了,擡手想抹下去。
卻發現,這時節哪裡來的雪,那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淚。
而在她的身後,一個黑影閃入了來往的人群之中。
隻剩下那枚魚符,露了一角,在陽光下閃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