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渡剛想說不好交涉,思忖一瞬,想明白了宣榕的考量,手指一放,道:“他們剛滅百敵,确實有多出來的馬。去吧。發揮一下你那三寸不爛之舌。”
容松猝不及防,差點摔了個五體投地,怒吼道:“靠容渡!你他娘的有毛病吧?!”
容渡毫無誠意:“抱歉啊。”
容松:“……操。”
這兩位出身公主府私衛。
宣榕自小和他們一起長大,早就習慣了哥倆的插科打诨。
就在容松差點要揍他哥時,宣榕轉頭,熟練地打圓場道:“好啦阿松,阿渡是關心你。”
容松這才收手,憤懑走了,容渡想了想,終究不放心,也擡腳跟了去。
而昔詠看到宣榕唇瓣幹澀,輕聲道:“郡主,我去拿點水來。”
宣榕點點頭。
她做事向來專注認真,坐在木紮上,面前立的木架四角訂着整張羊皮,畫到關鍵處,幹脆拆下畫闆擱在膝上,細緻地懸腕勾線。
遠處士兵的說話嘈雜,風聲呼嘯,都仿佛成了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
以為是昔詠回來了,宣榕頭也不擡:“水囊先放着。昔大人,把木匣第三層,最左側那幾支朱筆給我。還有三個瓷碟和沙青粉、青金石粉、石黃粉。”
說着,她端詳已經用金色描線的佛像,思考下一步着色從哪裡開始。
木匣成年男子腰線高,用耐腐蝕的杉木制成。百餘個抽屜琳琅滿目,盛滿顔料、瓷碟或是毛筆。排布整齊,井然有序,找的時候也一目了然。
腳步頓住,緊接着是翻找的聲音。
不多時,她需要的東西被擺在了手邊案台上。
案台同樣木質,做得精巧,被一根空心梨花木套着實木支着,可升可降。
宣榕思緒在構圖上,頭都沒回。
陽光從石窟縫隙撒入,浸沒她白紗裙袍。
從案台摸來的朱砂被研杵碾碎,和水,去勾勒佛像頭頂冠冕的珠寶。
忙完這一切,宣榕才松了口氣。她将筆和瓷碟放在旁邊,抱着畫闆起身轉身,道:“阿松和阿渡怎麼還沒回來?昔大人,你去……”
她的話音在看到不遠處青年時,戛然而止。
平心而論,耶律堯離得不近。
十幾步開外,很有分寸感的距離。
他散漫地靠着一根通頂石柱。黑袍黑靴,抱臂垂眸,靜默注視着自己,看不出在想什麼。隻是仍舊有壓迫感。
歸其原因,是盤旋在他右臂,從護腕處蜿蜒而上,最終在他寬闊肩膀上探出頭的一隻毒蛇。
黑銀交錯,鱗片閃動,很低調,就像耶律堯臂上的裝飾。
但沒記錯的話,是銀環蛇。
有劇毒。
宣榕怔了怔。
……這人怎麼養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寵物。
不過,他既然施施然來此,前一個問題也就顯而易見了——三個侍衛被他支走了。
果然,耶律堯微擡下颚,示意某個方向:“選馬去了。昔詠也去了。他們都是将士,喜好馬。”
而漠北不缺好馬,可風馳電掣、日行千裡。
估計三人得挑會兒。
宣榕點點頭,開門見山問道:“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有。”耶律堯露出個笑,“想和你做筆交易。”
他的母親姿容絕冠,否則不會被老王看中。于是,他也生了張精緻好看的臉,五官濃烈,凝成一種帶有侵略性的英俊。
不笑時還好,像古刀入鞘,沉重肅殺。一旦笑起來,直面者隻能感到“危險”二字。
漫天佛陀垂眸護持,都不能抵消這種危險感。
更何況,數年前最後一次見面,尚且年少的兩人幾乎是不歡而散。耶律堯很讨厭她。
于是,宣榕下意識想拒絕:“不……”
耶律堯像是猜透她想法,側着頭,嗓音慵懶:“先聽完再拒絕不遲。畢竟關系到你母親,爾玉公主。”
宣榕定住了,捏着畫闆邊沿的指尖發白,半晌微微一笑:“說說看。”
“爾玉殿下年幼時中過寒毒,雖有鬼谷醫師壓制,但沒斷其根。在生你時,為了不把毒過給你,選在最悶的酷暑生育,臨産前三月,日日火爐不斷,對吧?”
耶律堯與她對視。
少女卻隻輕飄飄反問:“然後呢?”
“你也清楚,她到底反噬自身了。也許能長命百歲,但晚年也可能痛苦折磨,這誰都說不準——現在,若是有個徹底解你母親寒毒的法子呢?”
宣榕長睫一顫。
她膚質白皙,冷白如瓷,素來八風不動,沒人能透過她的皮相看穿她的想法,包括現在。
耶律堯的确提出了個她幾乎無法拒絕的交易,可即使瘋狂心動,宣榕還是不緊不慢回他,聲線清冷:“一直以為西涼情報天下第一,沒想到,漠北也不差。”
這是承認了寒毒之事。
耶律堯:“謬贊。”
宣榕将抱在懷裡的畫架小心立在一旁,撫過腕間佛珠,沉吟道:“你想要什麼,也說說看?”
耶律堯眉梢一挑。眸裡像是閃過萬千複雜情緒,沉如深海,晦澀難辨,似乎啟唇輕聲說了句什麼,但又像是宣榕的錯覺。
他挪開視線,望向遠處盤腿跌坐的觀音雕塑。
笑着道:“先聽辦法吧。北疆巫蠱之術盛行,其中,用蠱蟲作引入人體,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殺人。但若那人僥幸沒死,久之,血可入藥。稱為藥蠱。”
他偏頭,指了指自己的脖頸:“好巧不巧,我身體裡,有這樣一隻蠱蟲。”
這個舉動或許激怒了他身體裡的怪物。
逡巡在耶律堯肩胛處的毒蛇,陡然發出低啞的嘶鳴,左挪右探、焦躁不安。
耶律堯卻沒感到任何痛苦一般,神色如常:“名字很好聽,琉璃淨火蠱,極炎。你應該聽過。也應當知道它的功效。”
宣榕當然聽過。
她學得雜,為了母親看過一摞事關寒毒的醫書。“琉璃淨火蠱”這個詞在記載上出現過不止一次。
她終于正色看向耶律堯,不再試探,誠懇發問:“你想要什麼?”
“幫我引薦鬼谷神醫。”耶律堯收回目光,與她四目相對,語氣又變回那種充滿蠱惑的漫不經心,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昧蠱——
“我想解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