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下脈搏狂跳,紊亂偾興,再怎麼不懂武林,單從脈象上,宣榕也能看出不對。
她眉間微蹙,斟酌道:“我不懂功夫,但你這是真氣走岔的前兆。有任何用藥需求,直接向阿渡提就行。”
耶律堯神色依舊平靜。
說着,宣榕放開手,很認真地道:“你肯告知我,又為了他們奔走一趟,我已是感激了。不用勉強做對自身有害的事情。”
耶律堯睫羽一顫:“無礙,我有分寸。”
宣榕也不戳穿,轉而道:“你們三人一宿沒睡,回去補個覺吧。阿渡,府裡令牌給昔大人。”
容渡二人自然應“是”離去。
耶律堯沒動,半晌,他才道:“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比如,約法三章再多個一條?”
哪有趕上來簽訂條款的?她又沒有管東管西的控制欲。
宣榕失笑:“你是來我齊治病的——權且當病吧。以你身體為重,其餘諸事不必多慮。”
耶律堯默然。
沒有責備,沒有畏懼。
她在看他,亦在看世人。
何等有幸,那目光同樣悲憫。
何等不幸,那目光并無不同。
*
又簡單問了镖客幾句,宣榕将視線轉向母子倆。
見他們二人情緒逐漸穩定,她便問道:“一直忘了問夫人何名何姓?如何稱呼?”
這世間很奇怪。子為父從,妻為夫從。
很多時候,女子連自己的姓氏名字都不配被提起,一貫以“氏”或夫姓示人。
聞言,婦人果然扭捏了一瞬:“……民婦宋桑,家裡養蠶缫絲的,便取了這個名兒。”
又連忙感激涕零:“多謝小姐救我!可小姐,郡守大人何故要對我下手……難不成是我當面尋來,哭哭啼啼的,污了他名聲,讓他在人前難堪……?”
宣榕無奈。
這些混迹官場的老油條臉皮厚着呢,怎會因此就痛下殺手?
她有另一個懷疑——“章平”是頂替的,是蕭家人,真正的章平早已被害。
但目前沒證據,看章平信誓旦旦說他是隴西人,極有可能多年來仗着朝中有人,不斷修正身份……真相還能被挖掘出幾分來,不好說。
于是,她換了個委婉的說法:“章大人同你夫君,有可能舊識。說不定他想掩蓋什麼往事……宋夫人,當年你丈夫北上赴考,有給你寫信嗎?”
宋桑茫然地搖了搖頭:“沒……寄信不方便,也不便宜……”
宣榕幹脆抽了張紙,從畫具匣子裡摸了炭筆,問道:“那他是和模樣,身量如何?有什麼特征沒有?”
宋桑怔了一瞬,苦笑道:“瞧我,您這一問,我才反應過來,我都快忘了他長相了,但家裡人都說阿寶長得像他爹……”
說着,她牽着兒子的手,将他推到宣榕面前:“相公也也是這般,濃眉大眼,長得俊,身長八尺,比我高出一個頭……哦哦對!我相公他天生六指,為了和常人無異,小時候砍掉過一根,但右手小指頭處還是有點凸出的痕迹。”
她絮絮叨叨地說,宣榕斷斷續續地畫。
最終,一個長袍書生躍然紙上,一張全身,一張面部特寫。
人畫好了,宣榕停了筆,剛想問畫得準不準,擡起頭,發現宋桑早已淚流滿面,見她望來,慌忙用袖角擦拭掉一邊眼的淚水,道:“小姐畫得真好,您是想用這畫尋人嗎?用完後,能不能給我留個念想?”
宣榕遞去一方帕子:“到時候給你畫張新的。”
宋桑經曆一晚上逃命,早就渾身狼狽,沒敢接:“小姐我……”
宣榕便握了她手,将帕子放在她掌心,柔聲道:“夫人受驚了,先去洗漱歇息一下,不過有一點——之後無論是誰問起,夫人都請咬死了,你未碰到追殺。”
“……好,都聽小姐的。”
等宋桑走後,宣榕還在看着畫像出神。
昔詠胡亂給镖客們箭傷上撒了點藥粉,防止他們感染喪命,捆紮實了塞到小房鎖住,問道:“郡主,這倆人怎麼處理?”
“意圖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注】”宣榕下意識背了出來,随即失笑,“先擱放着,别讓他們露面出聲。之後再處置他們。”
昔詠好奇問道:“您已有謀算?”
宣榕沉吟道:“還在想,畫像尋人不現實,況且章平長得也沒甚特點,除非當年發生過什麼大事,否則沒人能記住他九年。所以……”
她一顆顆轉過腕上佛珠:“我想詐一詐他。”
昔詠忽然道:“郡主,其實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宣榕若有所感一擡頭:“昔大人該不會指耶律吧?”
昔詠道:“對!他既然能操縱人,讓他直接問章平不就好了!”
晨光漸起,日出山崗,金色逐漸鋪于内室。
“昔大人,你浪迹江湖時候,有聽說過‘琉璃淨火蠱’沒有?”宣榕忽然很輕地道,“耶律堯身上的蠱毒是這個。”
昔詠猛然一驚:“怎麼會!這玩意不早絕種了嗎?那怪不得——”
宣榕隻歎道:“凡事皆有代價。他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于自身無損地操控人?”
昔詠還想再說什麼。
宣榕将畫像放下,用布巾沾水,拭去指尖的墨迹:“他應了我另一件事,此事足夠讓我引薦鬼谷了——我不便再多加要求,昔大人可明白?”
昔詠頓了頓,很識趣地不再多問:“臣知道了。”
*
宣榕讓宋桑母子倆休息了一天。
這一天裡,昔詠派人拿了畫像暗訪問詢,果真一無所獲。
但問到蕭家,就是閣老蕭越的家族時,卻也交口稱贊:
“蕭閣老家啊!那可是咱們隴西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對對對,咱狄道向外的官道航道,也都是他老人家在位後修的。”
“而且當年蕭家鼎盛時,每年都會款待路過學子,辦各種詩詞會,隻要詩作的好,在他家住宿不要錢的哩!”
“所有路過的學子,都會在蕭家做客的。是那幾年潮流風尚。”
“可惜啊,三年多前閣老被貶……蕭家也落魄咯,祖宅荒廢好久了。”
昔詠和蕭家堪稱血海深仇,聽人誇仇家,聽得那叫一個五官扭曲。
回來和宣榕彙報時,還憤憤不快:“真是一個‘朝堂清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