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沅見一抹不耐自沈硯素日無波無瀾的眸底轉瞬即逝,心中頓時升騰起一縷微妙的爽感。
這種感覺不亞于讓高高在上之人堕入塵泥,讓遊曆情場的浪子死于忠貞,讓自私的野心家為大義奉獻。
哈哈,想不到吧,她可不是什麼好欺負的善茬!
她心中飄飄然,卻也不忘繼續表演愧疚,一雙氤氲水汽的含情目怯生生地看着他:“我隻是想彌補大人,誰料一時情急,反而越弄越糟,大人……是在怪我嗎?”
泥爐上的茶水再度煮沸,循着長廊飄過來,沈硯頓時覺得周遭茶意盎然。
她總以為自己頗有心機,其實她裝得真的很爛。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在做戲,不會真的有人會相信吧?
他環視四周,除卻裴子星外,衆人望向甯沅的目光都沾染着憐惜,仿佛他才是那個小題大做的人。
……
罷了,這世間本就沒幾個明眼人。
沈硯松開她的衣袖,挪開了與她對視半晌的視線。
甯沅依舊賠着笑,慢悠悠地從大袖裡抽出一方繡着桃花的帕子,從容地擦了擦方才被他隔衣攥住的手腕,又理了理衣袖間被他緊握出來的褶痕。
做完這一切,她同沈硯行了個女禮,規規矩矩道:“衣裳既已陰差陽錯交給了大人,我也不便久留,先行告辭了。”
話音剛落,幾乎是逃一般地倉皇而去。
先前的帕子不慎從她袖間滑落下來,慢慢悠悠地落在沈硯腳旁。
直到粉衣遠遠消失在視線盡頭,裴子星這才踱步過來,上下打量沈硯一遭,凝着地上靜靜躺着的帕子道:“你這算是什麼?……被她給嫌棄了?”
她方才簡直把他素日裡的神情學了個十成十。
“甯小姐看上去嬌嬌柔柔,沒想到還挺有趣的。”
裴子星念及應了甯沅幫她背鍋,隻饒有興趣地問沈硯道:“以你的身手,想要躲開那包裹也不是什麼難事,怎麼由着它散出來,蓋到你身上了呢?”
沈硯彎身拾起帕子,面不改色道:“這不正好讓你瞧一瞧她以身相許的貼身衣物嗎?”
裴子星:……
得,他也記仇得很。
*
攬星候在刑部外,見自家小姐被鬼追似地跑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小姐!出了什麼事嗎?沈大人有沒有查清楚那日陷害你之人究竟是誰啊?”
甯沅扶着她氣喘籲籲,唇角的笑意再壓不住,“你都不知道,方才沈硯那表情……”
說着,她回頭瞧了眼黑壓壓的大門,心中不由有些發毛。
她斂了斂笑意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先上馬車,我帶你去碧雲齋吃點心,邊吃邊說罷。”
碧雲齋坐落在城西南角的鳳凰池邊,甯沅常喜歡來。
無他,隻因這兒的客座皆有屏風綠植相隔,隐秘性極佳,又傍水而建,實在是處坐看日升日落,雲卷雲舒的閑适所在。
笑過先前之事,攬星去替她取些開胃的果子,而甯沅則把座椅挪至了池邊,捧着茶盞出神。
池水泛着微瀾,她的心境亦跟着沉穩下來,想起攬星曾問她知不知道害她的人究竟是誰。
其實,對她而言,誰害她并沒有那麼緊要。
隻因甯沅明白,有人想害她,勢必就是因為那人忌憚她。
若她對旁人構不成任何威脅,便不會有人願意再對她浪費這樣的心思。
她解決不了忌憚的源頭。
譬如身世,譬如姻緣。
縱使追究起來,也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
久而久之,她便養成了能忍則忍的性子,隻把不滿寫在一本冊子裡纾解心緒。
今日對沈硯的報複,其實隻是她的臨時起意。
她也不是特别壞的人,不會真的要他付出什麼代價,他稍稍出糗,她便能高興好長一段時日。
可報複得逞那瞬的舒暢不是假的。
她是不是……也不該什麼都忍讓着?
她凝着飛鳥,覺得自己暫不能頓悟,聽到背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以為是攬星回來,開口搭話道:“對了,你方才問我,我雖不知全部,但僅憑我在審訊室的片刻,已然可見些許端倪。”
“那女使并不是花房的宮人,設計陷害我的人,能在宮中随意安插人手,又熟悉大宴時宮中何處人少,并且知曉我生性喜水喜靜,會往那邊去……可見其位高權重。”
唔,她居然開始長腦子了。
沈硯止步,幹脆在攬星先前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随手給自己斟了杯茶。
“明薇那點斤兩,也就能在府中磋磨磋磨我,想在宮中隻手遮天,她還不配。”
她抱着茶盞,眯了眯眼睛,配着這句重話,想象着自己是運籌帷幄的謀士,痛快地飲了口茶水。
沈硯亦随之飲了口茶。
明薇此人他沒什麼印象,隻知是甯國公的續弦,家世不如甯沅的母親,是朝中一位五品官的嫡女。
甯沅的娘親,他倒是聽家母提過若幹回。
她是侯門獨女,隻可惜早些年老侯爺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臨終前最大的心願便是讓她依約與甯府成親,再後來,她誕下甯沅,落了病根,沒多少時日便撒手人寰。
房檐的陰影遮住了甯沅半身,隻剩兩條纖細小腿搭在椅上,在陽光下晃啊晃,裙擺掀起層層疊疊的粉浪。
“那日是阿蘅姐姐……哦不,皇後娘娘的生辰宴。沈硯雖晦氣,但也算識大體,他不會為了給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機會,便如此胡鬧。”
不,他會。
沈硯一邊聽着,一邊在心裡總結。
看來她對自己的誤會頗深。
他自诩一向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看起來與世無争,隻是因為他并不想要。
若他真的很想得到什麼,勢必不會放手。
甯沅頓了頓,接着道:“那麼……那日在場,且符合我先前所說之人,隻剩昭徽長公主了。”
“其實,我隐隐覺得是她,但又不大敢猜。我覺得她是心悅沈硯的,她每回看他的目光都不似平日桀骜。”
“可我也覺得她堂堂一國公主,該不至于為了一個男人做到此等地步,更何況他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說是吧……”
誰知她一回頭,便迎上了沈硯的琥珀淺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