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正布置時,訊使又傳口信過來:“陳國師從上京往河西來了,有些事情與公主禀報。”
訊使退下,師爺上來小聲勸道:“如今河西之地引朝中虎視眈眈,這陳捷天師離京兩次至此,隻怕是别有異心。”
“你一個衙門師爺,怎麼老管職務外的活兒呢?”我笑道,見他道罪,又說,“不瞞你,本宮也猜到他居心叵測,可沒有他也有别人。加一個人,多一雙筷子的事情。橫豎逃不掉人算計,怕什麼呢?”
“多什麼筷子?”
我們聊着,一擡頭,江伯永已經在我旁邊的空座了,罵罵咧咧地說着,
“公主,我現在可算老實了。我這一路來,老爺子是要我吃苦的。可是苦沒吃到,卻一連飽飽進補了好幾頓羊肉。我現在看見羊就煩,再好的東西多了也是麻煩。”
我說:“怪你不多想想。”
江伯永買的數十隻羊帶不回上京,留在河西也頗多人嫌棄。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古人也有嫌肉多的時候。
羊比豬雞難養,必須草水豐美,否則就掉秤掉膘。
飼養成本大大提升,價格也水漲船高,口味和營養卻并無顯著差别。這種肉在平民老百姓眼裡很遭嫌棄。
衙門的人吃不完,分給鄉民或者賤賣,卻也有人不樂意。尤其是殺豬宰雞的屠戶,大家都吃便宜的羊肉,自家豬賣不出去,成本仍然是商戶硬抗。
最後縣衙不得不動員全體,連帶官員家屬,變着花樣地做,甚至連着幾日做夢都有涮羊肉的味道。
緊吃慢吃,臨走還是留下很多咩咩叫的後患。
江伯永又欲開口,我卻率先體會到背後掃射來一陣混亂的殺氣,轉頭一瞧,祁戰正在身後。
他坐在那裡,人在此,意卻在彼。
我脊背攀附上寒意,一個被忽視的細節遲鈍地擺在面前:靠我這邊的一排座次一共三張椅子。
已知我在正中,論左右輕重排序,祁戰和江伯永就該是……
我腦海裡過幻燈片一樣出現三張圖。祁戰,我,江伯永。
我是電燈,是屏風,是愚公家門前那道不識相的山。
想到這裡,竹凳頓時變得滾燙無比,我款款起身腳下生風,嘴上找說辭:“近日河西水患,本宮自責,這座上賓位,理應讓于……國師。”
我掃了一圈,在場除了陳捷沒來,其他人屁股都坐熱乎了,這時候指名道姓和人家換位置都屬于借公主的身份欺負别人。所以隻好遲到的人入修羅場。
“祈盼國師大人能向天祈福庇佑大梁。”我厚着臉皮擠在縣令旁邊剩餘的空位。
這下主席位另外二人都很不滿意。
江伯永環顧左右,命人在我與縣令之間加了一把椅子,見縫插針地坐了進來。
祁戰冷臉坐到了江伯永的位置。
好巧不巧,這桌子圍了一圈,是個輪回。
最終變成了祁戰在我左側,我坐在桌角,江伯永坐在我右邊。
一來二去折騰半天,還是我當電燈泡的排列組合,隻不過從一根直線進化為了牢不可破的穩定結構:三角形。
再挪窩已是不能了,我的狀态堪稱一句樹欲靜而風不止。
酒過三巡,心情愁苦,和旁人的歡樂并不互通。
老韓自打學會種地,常自比于陶翁孟叟,這會兒非拉着秉筆小吏題詩作祝酒令。大約是覺得不過瘾,又端起杯子笑着找我敬酒。
我旁側的座位空了一段時間,他見狀要坐下,又被一雙手攔住。
雙雙看去,是河西縣衙的師爺,今日他随縣令一起來的,一直在席間陪侍。
師爺扶着老韓,說:“大人醉了吧,莫要坐在這裡。”
老韓泛着酒意的臉紅光油亮,咂嘴,說:“什麼意思?”
師爺慢條斯理地說:“這是江小公子的位置,大人即便高興,也不該坐錯了椅子——屁股歪了要緊,腦袋昏了更要緊。”
縣令把筷子碰掉了,乒鈴乓啷地滾落在桌上。老韓收了笑,側頭看了我一眼,還沒說話,我看到他身□□中陰影之下,漸行漸顯一襲玄青長衫。
“國師大人。”我喊他上座。
他一雙眼裡不見平時的輕松靈氣,像天上的雲落在了地上,成了廣博的湖,顯得格外沉。行禮之後,也不多說什麼。
陳捷自前些日回京複命,已經多日未見。太史令是京中職務,無事不往地方來,今日他趕回河西尋我,大概是陵墓的事情終于有了别的說法。
我不急着問,推杯換盞吃到半夜。
同樣推杯換盞的還有祁戰與江伯永。
祁戰一杯接着一杯不懂收斂,很快面色駝紅,腦袋微沉,搖晃少許,猛地一撂酒盞,使得杯中液體激蕩,液滴紛紛跳出邊緣。
“六公主!”他喊我的名字,朦朦胧胧地眨着眼睛,在天地之間仔細地找我。
盡管我就坐在他手邊,他還是尋覓了半天,才終于從一雙筷子、一把玉壺與我這三個選項之間分清楚了正确答案。
“你醉了。”我将他已經吃進嘴角的發梢撥開,把那一縷炸毛的馬尾在腦後捋順。
在此期間江伯永哈欠連天地攔腰拉扯我腰帶上的玉墜,嚷嚷着非要和玉墜上面雕刻的狐狸拜把子。
他也醉得不輕。
“六兒!你好樣的!”祁戰叫道。
俗話有雲,酒壯慫人膽,更無需提祁戰将軍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勇者。沒有了理智的約束,他的言論變得分外放肆。
“六公主,從前,你……哈!你從前親近于我,虧我還以為你有幾分真心。現在我明白了,你當初追我,原來是為了追我的男人……”
這該多麼新鮮的表述方式啊,這些熟悉的詞是如何排列組合成如此陌生的意義的。
“……噗。咳咳。”陳捷顯然不擅長忍住開心的事,嗆了一口酒。
我也覺得祁戰此番言論荒謬得幾近好笑。但為了不惹惱醉鬼,我不敢樂,隻能分散注意努力地數他左眼的睫毛。
祁戰的睫毛濃密彎翹,數到第十根就分辨不清。
我一時失神,沒忍住,閉上眼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