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貪戀一口回絕:“小人當不起大任,上京乃天子腳下,人人自危,言多必失,未必有河西容易。”
我勸他:“你是六公主引薦的人,即便偶有失誤,又何懼朝中大多?你又通曉詩書禮易,在國子監任個閑職也比現在好得多。”
師爺卻又說:“小人喜歡河西,看不上朝中的做派,就喜歡腳踏在河岸上為民做事的滋味。”
我明白他的意思,想起從前在縣志上讀過、聽聞旁人說過的種種,眯了眯眼睛:“河西當年,亂得很。聽說自從縣官調任才變了許多。”
師爺點頭稱是,他的面堂出了汗,在炭火的烘烤下油亮亮的,語氣綿延,像是憶起了時隔多年的事:“至于國子監麼……小人年少時也在那裡讀過書的,覺得不甚合得來。”
我訝然:“你曾經是國子監弟子?那你……”
國子監上下都是官宦世家,學生也是未來的文臣重臣。再想不開的世家子弟,也不可能跑來做另一名七品官的參謀。
師爺不好意思一笑:“小人家族主家出過一場亂子,牽連到了父親頭上。其實說來,小人也有些心願,是想求公主開恩相助的。”“玉钿姑姑來了……從前可真是承蒙玉钿姑姑搭救,咱這樣的破落無賴才得了機會,遇見如今的官人垂憐。”
玉钿是我宮裡老資曆的下人,年紀已大,兩年前便出宮了,但還與六公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許多宮外的事都是我吩咐了長穗,長穗轉告她做的。
周怡堂笑盈盈地和玉钿寒暄,一句一個姑姑地叫着,嘴甜得不行。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周怡堂,确實算是風流俊俏的好皮相。他就是那個在我的暗中授意之下大肆宣揚二皇子男風绯聞的小倌。
之前桃色流言鬧得沸沸揚揚,二皇子對他懷恨在心,明中暗中報複過,我派人保了他下來。如今這條線人還留着,沒想到又能用上。
師爺托我在上京尋親,因着那姑娘下落特殊,一來二去,問到了他這裡。
“這位公子來上京尋人,前日我和你提過,你幫他查問得怎麼樣了?”玉钿拉來做男子打扮的我,和周怡堂介紹。
周怡堂狹長的眼半合着細細瞧我,倏地一笑,也不多說什麼,隻道:“公子跟着我走吧,玉钿姑姑的事,我可都辦得好着呢。”
我作别玉钿,随着他經過了幾條街,漸漸深入了煙花之地,私下裡還有人語聲、骨籌聲,錯落不覺,和聲音一樣擁擠的是脂粉的花香氣。
低階的小厮和丫鬟在外牆跟下來來去去,縮着手和脖子。他們似乎擡不起頭來,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家主子是給别人賣笑的奴才,而他們是奴才的奴才。
我加快腳步遠離這幅景象,周怡堂烏珠側過來瞥我,冷不防說道:“小妹妹,不習慣了吧?你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啊,親自來這腌臜地方。後悔了,我就送你出去。”
我猛地一愣,腳步跟着停住了,半晌不說話,手伸向腰間。
周怡堂又歎了口氣:“别這麼瞧着我,我見得男人比你多多了,你是什麼樣子,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從腰側荷包裡掏出一塊銀子。
周怡堂笑道:“這就禮過了,我沒别的意思,隻要你若是惹出事情,讓家裡老子責罰了,别說是我教壞的你就行。”
他收了銀子,我由衷說:“你真是眼尖。”
周怡堂走着,得意笑道:“總有小姐家想來湊湊熱鬧嘛,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見過了。”他忽而望向道路一側,又笑了起來,指給我看,“巧了。就比如那邊樹下栓馬的少年,也是丫鬟在扮小子。”
我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到穿着一身蝙蝠紋勁裝,腰間挂犀角握柄的一支馬鞭。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周怡堂看在眼裡,安慰我說:“你皮膚比她糙,說來還更像些。”
我正不上不下卡着說不出話來。
“駕——”
一陣匆忙的馬蹄聲打斷談話。
我們所在之處恰好是小巷和闊路的交界,街角另一頭駛來一架急促的馬車,兩匹雪白駿馬帶着紅英辔頭,威風凜凜,好不氣派。
頃刻間從一點模糊的白色,變得像一片羽毛大小,又徹底完全地奔到窗邊。
這駕車跑得太過快了。
驅馬的車夫穿嶄新整潔的寶藍袍子,綢緞質地,布料獵獵飄動。
我瞧得直皺眉頭,因為鬧市中心不該疾速策馬,這家主子明目張膽地逾矩,路人竟然司空見慣,早已在兩側避讓。
可今日偏不巧,勁裝少年不像是熟悉這裡規矩的模樣,她直直愣愣在路中間挪蹭,一回神發現四下隻餘自己一人,再轉頭馬蹄已和她差了将将一尺。
少年劍眉直豎,滾地躲開,迅雷之勢抽出犀角鞭,抽在馬腿上。一側白馬傾身側翻過去,馬車劇烈的晃蕩之後,缰繩脫開。
少年險險保住性命,馬車主人卻不是很情願,冷着臉走出車。
“這是西涼汗血馬,特供的品種。今年總共八匹,你傷了我的愛寵,就想這麼一走了之?”
我眯着眼睛細瞧,一時半會沒想起來車主人是誰,索性拉着羽林衛到店門外面站着乘涼。
看熱鬧不嫌事大。
百姓也是這樣想的。市集兩旁的店門口早已經擠了好大一群人,臃臃的冒着頭。
少年脆生生地呸了一口,“什麼西涼汗血馬?西涼沒有這樣難馴的蠢貨,你怎麼憑空污他國清白。”
車主人聞言,嘿嘿哂笑兩聲。他的笑像是憎惡音樂的學生為了應付作業而錄制的音帶,經年累月損壞,通過運轉維艱的老舊擴音器播放出來,細聽之下是一種折磨。
“你小小年紀信口雌黃,有空在此狡辯,不如去打聽打聽貴妃娘娘姓什麼。這通體雪白的貢馬,國舅爺想要幾匹就有幾匹。”
我的記憶逐漸恢複,好像,皇帝是有一名貴妃來着,反正不是我媽,我幾乎記不住她。
貴妃的兄弟就好意思自稱國舅爺了嗎?那宮裡左一個妃子,右一個婕妤,皇親國戚豈不是要鋪天蓋地像蝗蟲一樣多了。
難怪四國之間,大梁最早滅亡,有這種冗雜龐大的團隊吃官饷,還硬生生撐了數年,已經屬于國運昌隆經得起折騰。
可惜即便搬出了國舅的名号,少年也不買這個面子,她戳穿了兩匹白馬的破綻,一隻有雜毛,一直後腿形态不對,都是混過一代血的赝品。
國舅爺臉上挂不住,立刻呼喊左右家仆嚷嚷着要動手。氣氛一時劍拔弩張,鋒芒畢露,緊張得不行,眼見得要打起來。
我:看戲。
周怡堂:忍俊不禁。
她黑漆漆的大眼睛滴溜溜搜尋着人群,“國舅爺有什麼了不起的——”
忽而伸出柔夷素手,遙遙朝我一指,脆生生說了句:“我大哥自會收拾你。”
我們吃到了看戲的教訓,那天是連逃帶跑飛奔出這條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