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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見到了不周山那個小儲君,他拉下臉面來“看望”我,笑得瘆人,咬牙切齒地叫我“雲姐姐”。
媽寶男說他們不周山曆來慕強,切磋交流是常有的事,反倒安慰我“别往心裡去”,還說他十分仰慕我:“聽聞雲筱神君乃是銀練戰神高徒,難怪如此年輕有為,劍之外,鞭子也使得這般好,以後必定同雲姐姐多親近。”
“呵呵,小殿下謬贊了,都是家師教得好,雲筱基礎不牢,起步又晚,若不是家師悉心教導,糾正動作,雲筱連鞭子都握不住,更不要說揮灑自如。”
剛把袖子從他熱情的手心裡緩慢抽出來,就又被扯住。攥得更緊了些:“雲姐姐?你是不喜歡我嗎?那你為什麼不打滿六百下?你本就是憐惜我的,隻是不忍看我行差踏錯,誤入歧途,才忍痛指教我的,對不對?”
“本君本不想大肆聲張,想也沒想過,若你不信,本君可立誓,天道可鑒,絕無虛言。可是蘭亭哥心細如發,本君盡力遮掩了,卻瞞不過他,還是給他發現了異樣,蘭亭仙君對本君的事一向盡心盡責,事無巨細,那時本君動彈不得,又浸泡在血水之中,他這才小題大做。”
“雲姐姐不要怪蘭亭哥,好麼?都是我沒能攔住他……他們沒有因着本君這點小傷為難雲姐姐吧?”
天宮被他推到了對立面上,成了小題大做,不講道理的大家長,在他嘴裡,我和他成了“我們”。
綠茶蛇一向這個調調,我倒是沒感到奇怪,隻是我實在納悶,一個人怎能在短時間内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留意打聽了一下,聽說媽寶男這些天受的各種折磨,我背脊都發涼,相比之下,關禁閉都算養尊處優。
蘭亭曾告訴他:“雲筱神君膽小怕事,又才入師門,根基不穩,殿下真的認為此事是她一個人的主意嗎?”
“你姑姑如今不得君心,幽禁宮殿,若那位真動了殺心,想要斬草除根,殿下現在可還能安然無恙地在這裡同小仙講話?”
“幸而雲筱神君學藝不精,那位又隻是小懲大戒,此番過後,那位出了口惡氣,賬清了,殿下的安危便無虞了。”
言下之意,偷着樂吧,原本戰神八成想宰了你,好在聽命行事的雲筱神君是個水貨,你才撿了條命。
說着,蘭亭又一臉為難地盡人事聽天命:“……若殿下想要追查到底,找出幕後主使的真兇,小仙自當盡心竭力,帝君也會為殿下主持公道……”
話鋒一轉:“隻不過,小仙擔心,到時候殿下這身傷,便白受了,恩怨又要重頭算起,唉……到時小仙等豁出性命,護着殿下便是。”
護着?護個鬼啊?!他豁出性命有用嗎?蘭亭是個末流的仙君,淩霄殿内,全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官,真打起來,他連給人遞劍的資格都沒有……小儲君差點當場罵娘!
其實上神的自愈能力不弱,慢慢養着就能恢複,可蘭亭一看,這哪行啊!各種搬運搓磨他,拖着不帶他就醫,果然傷勢加重,引起并發症。
宜春上仙趕來,蘭亭笑吟吟把人堵在殿外,說小儲君身份尊貴,君上的身體狀況屬于隐秘,小儲君的安危又關乎兩界和睦,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如若托大,後果自負。
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
但宜春何等人也,他一聽這燙手山芋人緣差,巴不得趕緊甩開,連聲接口道:“正是正是,謹慎為上,小仙醫術有限,勉力而為,恐怕誤了小殿下,這可怎麼得了。”
宜春也沒走,盡職盡責地每天來打個卡,晃蕩晃蕩。
他們就這麼假模假樣地拖了兩天,那位雲遊歸來的醫仙才姗姗來遲。
毫無意外的,小病拖成大病,大病症狀稍有起色,馬上停藥,病情反反複複……給媽寶男折磨得啊,渾身起紅疹癢得死去活來,好在他及時想明白,爬起來尋我叫了聲“雲姐姐”。
誰知效果立竿見影,當天症狀就減輕了許多,睡了這些天以來第一個安穩覺。
聰慧如他,今後還能不知道該怎麼做嗎?
況且被一個低階小仙打傷,即便官司打赢,懲治了兇手,不周山也沒臉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
不如換個說法:這傷是與戰神高徒的切磋中落下的,拳腳無眼,難免挂彩。
倒還能顯得他少年英姿,對戰神姑父又敬又慕,哪怕當下難以親近,也要想方設法接近其門下,了解這位九天戰神的風采,積極融入紫宸宮大家庭。
孝心可鑒,情深意重。
除了身體,媽寶男的心理也得照顧到。
為舒緩他這場意外後留下的心理陰影,蘭亭每天定時定點,面帶笑容,語氣溫柔,固定恐吓他一個時辰,三句假七句真,腦子都給你洗沒了……
我叫他媽寶男多少有點誇張,但經過這幾天“愛的教育”,夜深人靜時,他可能真的會想起家鄉的老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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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哥,你怎麼來了?”
見我殷勤備至,語氣谄媚,自然是我已經嗅到風向,帝君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要苦主不追究,我鞭打上神一事多半不會鬧到公開審理的地步,可能僅是内部小範圍處理一下,給我一個不輕不重的責罰,算給媽寶男一個交代。
此番也算叫他認清形勢,他也就這樣了,隻要死不了,别說是我欺負他,恐怕這淩霄殿内的神官對他不敬,帝君也會裝聾作啞。
本來這層名為“階下囚”的遮羞布不必掀開的,他可以一直披着,當天宮尊貴的客人,可誰讓他非要扒别人身上的“遮羞布”呢?那就怪不得别人扒他的。
“南海來人了。”蘭亭開口。他放下手中照路的紙燈籠——他居然是一路步行而來,沿着長長的黑色回廊,用橙黃暖光一點點劃開夜色,姿态說不出的風雅。
他朝我示意,叫我過去坐。
如果沒有我,帝君早晚也要給那個不安分的媽寶男一個下馬威,還記得媽寶男先前做了什麼嗎?他溜進蘭亭的寝殿從軟塌下拾起綿綿的耳墜,沒有任何猶豫,第一時間便去帝君那裡揭發蘭亭與綿綿有染。
人人都有逆鱗,帝君也不例外,媽寶男一下子動了他身邊兩個重要的人,懷着極大的惡意,想要動動嘴皮子就置蘭亭于死地。
社會我亭哥有多記仇,大家都是知道的,當初我瞎編名字糊弄他,就這樣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一笑了之的事,換來的卻是鎖妖塔裡刻骨銘心的搜魂術。
這一筆筆的賬,自媽寶男把他當男保姆呼來喝去,随意驅使,就攢下了,現在不過是一口氣清算。
對這次救命的恩情,我自然又是一番表忠心,如果不是他,那條小毒蛇不光要我死,看東娥神女的行事風格,就知道他們一脈相承,他絕對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蘭亭聽着我誇贊他是我們這些天宮小仙的庇護神,面上受用,擡了下手,說:“還有呢?”有些要考我意思。
剩下的就隻能心照不宣了——我背後究竟有無人指使?這才是帝君沒直接重罰我的關鍵所在。
按理說,就算我是因為巧合,才得知媽寶男的神通被三棱針封禁,這點勉強解釋得通。但以我下位仙階,我也是萬萬不可能傷到上神的,連根毛都碰不到就趴了,更别說還上手打。
那麼,一定是有人幫了我。
普通人還不行,必須也是一位同樣重量級的上神。不是戰神授意,就是精通陣法的廣陵君。
帝君已然從我的口供中知曉一切,我坦白是自發行為,動機是與小儲君的私人恩怨。
不過,上位者注定無法單純看待事物,越是做得自然,合情合理,越叫人感到刻意。
帝君知道我說的是真話,卻未必是真相,他懷疑是廣陵君看出我的目的後,有意順水推舟,要在他和戰神之間埋下罅隙。
而廣陵君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呢?
直接問又不可能問得出來,眼瞅着要變懸案,好在帝君是位端水大師。他厭惡一切破壞平衡的激進行為,真要處置我,戰神八成會借題發揮,興風作浪,找各種人算賬,趁機掃除障礙,豈不是反倒幫了他?
恰好帝君也想找機會收拾一下媽寶男……各方面考量之下,這事兒就這麼稀裡糊塗過去了。
我這個動手打人的,成了一杆槍,無人關心……感謝人心的複雜,讓一場再簡單不過的洩憤,變得撲朔迷離,還牽扯到權力鬥争,深究下去反倒叫外人看了笑話。
于是,隻有媽寶男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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