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陷入一種無言的寂靜,天子尚未言明平身,于是大多人都還伏跪在地,半點聲也不敢出。
謝琅隻聽到燭火搖曳發出的哔剝脆響,暖黃的光晃動着,卻又大半都被坐在床榻前的天子擋了去,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濃郁深重的陰影。
然而她被握住的手還暴露在燭光下,君王的手冷硬如冰,手掌粗糙,仿佛其上排列有微豎的蛇鱗,刮着她掌心帶來細密的癢痛。
投在她手背上的那點影子也在無序遊動,就像是一條冷冰冰的、滑膩的蛇,正緩慢地将她纏縛着、纏縛着,力道由輕變重,逐漸收緊。
謝琅的确也感受到了手被握緊,她見那雙猩紅的眼睛流淌出難以扼制的惡意來,也粘膩得宛如要将她拉入沼澤的污泥。
聲音也很輕慢,與她熟悉的君王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鳴玉?怎麼不說話?”
“莫非是……”
這話尾音拖長,施加在她手上的力道也愈發重了。謝琅直覺這位看起來很有些喜怒無常的天子将會說出什麼她不願聽到的話,連忙佯裝視線聚集,聲音也盡量調得緩而沉,仿佛還未完全從病中蘇醒:
“是臣尚未病愈,一見陛下神情容色,隻覺風姿卓絕……又擔心過了病氣給陛下,不免一時神思恍惚,萬望陛下恕罪。”
那點粘稠的惡意似乎被這句回話揚起的風吹動,泛起層層漣漪。謝琅感覺握住她手的力道漸松,那股幾乎要冷到她心肺、骨髓裡去的寒意也緩慢消散。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是自己偏燙的體溫将天子的手心與指尖捂熱了。
聖人收回手,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謝琅注意到她手上膚色白皙,指尖墜着點粉色,仿佛一瓣粉桃。不過她手掌上并未有繭,看上去光滑一片,叫她一時懷疑方才感受到的那些癢痛感是否隻是幻覺。
“平身罷。”
聖人的聲音輕而和緩,甚至透了幾分慵懶。這讓她顯得毫無帝王架子,反倒像是尋常高門中頗為慈和心善的當家主母。
——如若那雙血色的眼睛不冰冷如數九寒冬,那麼,的确如此。
“謝陛下。”
内外間傳來女侍們齊刷刷的應聲,緊接着是衣料摩挲發出的窸窣聲響。
謝琅見素月捧着藥碗行過來,頗有些為難地看了她一眼。她會意,略咳了兩聲,對仍坐在床邊目不轉睛盯着她的聖人道:
“臣并無大礙,但猶在病中,陛下見臣如今情态,也可安心了,還請您先行一步,若是因臣染病,那便是臣的罪過。”
聖人卻說無妨,親自從素月手中接過藥碗,用瓷勺舀了一小勺送至唇邊輕輕吹涼,又遞至謝琅面前。
她未說話,可目光中隐約透露着一種仿佛母親看待稚子的光彩,搖晃着落在謝琅臉上。
瓷勺抵至唇邊,藥湯在其中泛起微弱的漣漪,輕拂了一小點潤過她幹澀起皮的嘴唇,自唇縫侵入口腔。
舌尖立刻嘗到一縷尖銳的苦意,謝琅眉頭皺成一團,看聖人堅持讓她喝的神态,隻能張了嘴将湯藥含入口中。
那勺中湯藥被飲盡了,聖人便又收回手,很細緻地在碗中又舀了一勺,重複之前的動作,送到她唇邊。
謝琅:“……”
她覺得嘴裡到喉嚨裡都隻剩下一脈的苦澀,可為了觀察這位天子的狀态,她又不太好拒絕,便隻好任由聖人一勺一勺将湯藥喂過來。
很快碗中湯藥見底,聖人随手将藥碗擱到同樣候在一旁的燕回手中,眉目間依依透着關切,緩聲道:“現下感覺如何?”
謝琅回答說尚可,又神色略帶困倦地輕打了個哈欠,含糊道:“……隻是有些困了。”
聖人語氣略帶憐惜,可那雙眼睛依然涼得如冬日落雪時分飄然而落的細雪,叫謝琅不得不心懷警惕地琢磨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今冬頗冷,定國公府的地龍朕瞧着算不得熱,不若鳴玉搬至宮中,也好讓太醫署之人為你細緻調養。”
這算天子施恩,謝琅卻不敢受,隻得委婉回絕道:“此事于禮不合。”
她屏息等待聖人的下一句話,卻聽天子微微歎氣,下一瞬便覺鼻端萦繞的龍涎香氣味愈發濃烈,自己也落入到一個冷如寒冰的懷抱中。
……不止龍涎香,還有一股誘得人頭暈的甜膩氣味。
離得這麼近,她仍然未曾聽到聖人的心跳聲,耳邊隻餘下令人頭皮發麻的咔嚓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被陰影纏縛的感覺又漫上來,這次纏住的不是手腕,而是脖頸。
近乎實質的惡意落到她脊背上,也緩慢朝後頸攀爬。
謝琅确實感覺到一點不妙的窒息感竄到天靈,她艱難地在這仿佛鐵枷的懷抱中掙紮,可不知怎麼回事,她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