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再想。
酒氣開始蒸騰,扶疏覺得臉有些燙,遂起身道:“多謝款待。我吃飽了,有點困,先回房休息。你們慢慢聊。”
莫向秋直腸子,什麼也沒多想,愉快應聲。
獨自沿橋走出一段路,扶疏聽見沉冥也離了席。掌心還有些麻癢,他搓了搓,擡頭看着月色。須臾,歎了口氣,繼續往卧房走去。
推開木門,燭火已經點燃。屋内攏着暖光,衣櫥一側的銅鏡被映得發亮。
扶疏在桌邊坐下,低頭望着掌心發了會呆,覺得恹恹的,起身向榻邊走去。路過銅鏡時,他習慣性湊過去照,打算欣賞一下自己的儀容再睡。
這一照,他再睡不着了。
半挽起的發髻,用簪子斜插固定,左低右高,留一小撮發尾編結入理。這是化卿慣用的方式。
但……這頭發是沉冥在逍遙坊給他挽的啊!
心如擂鼓,扶疏站在鏡前呆怔許久,一動未動。
這挽發方式是他手把手教給化卿的,不可能認錯。
當時化卿每天都會來叫他起床,他貪懶不肯起,化卿便開了門進來,将人連拖帶扛,弄到鏡前坐好,再玩鬧似的給他整理頭發。扶疏總是閉着眼,用手托住下巴撐在桌上,等睡意逐漸散去。
起初,化卿的手藝十分驚人。扶疏每次睜眼,都會被自己的新造型吓一跳,再哭笑不得地拆開重新弄。化卿便會撅起嘴,佯嗔道:“我費了好大功夫,你就這麼不喜歡?”
“當然喜歡,”扶疏哄他,“就是太喜歡了,才要自己偷偷看。”
化卿奪過他手裡的簪子,從鏡中瞧他:“那你不如教教我,怎樣才是可以讓别人看的?”
“行啊。”扶疏起身牽過化卿,将人按在凳上,又撈起他的頭發,“我這手藝不外傳,你可看仔細了。”
“我記性不好,”化卿也學他托住下巴,嘟囔,“得多看幾遍才能學會。”
“想得美,下次就得給報酬了。”
“好啊,”化卿嘻嘻一笑,“小疏哥哥看得上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扶疏裝模作樣想了想,一縷一縷撥着他頭發,撥一縷就說一句:“好吃,懶做,貪玩,調皮……”
化卿透過銅鏡瞪他。
“……這些毛病你都沒有。”扶疏笑着插上簪子,挪正他的腦袋,“好了,你看看如何。”
化卿左看右看,又擡手摸了摸,道:“好看是好看,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扶疏端詳他片刻,也覺得怪。
化卿平日總是高束着發,眼下這樣半挽,整個人看上去溫順不少,沒了那股子桀骜勁,有點不習慣。
而且格外讓人心生愛憐。
“還是給你改回去吧。”扶疏果斷拆掉自己的得意之作,“這不适合你。”
“哎!”化卿捂着腦袋叫起來,“我還沒學會呢,哪有你這樣教人的。怕不是為了騙我報酬。”
他擡手要去搶簪子,扶疏笑着躲開:“我才不稀罕你那點報酬。”
“你重新說,”化卿追着他環屋跑,“不然我要生氣了。快點!”
扶疏被撲倒在榻上,笑得直不起腰:“我……我重新說。稀罕,稀罕極了。”
“這還差不多。”化卿慢吞吞拉他起來。
“山主大人!”青梧在外邊砰砰敲門,“你們還要不要吃東西啦!全都涼掉了!”
……
扶疏倏然回神。
砰砰砰。
果真有人在敲門。
扶疏走過去推開門,見沉冥端了碗東西站在門口。
“醒酒湯。”沉冥擡手示意,“聶太清讓我送……”
“來得正好。”扶疏一把拉他進來,順腳踢上門,“坐下,我有話要問你。”
他動作很急,湯差點灑出來。沉冥愣了愣,顯然有些意外,走到桌邊放下碗,坐下問:“什麼話?”
扶疏在門邊沒動。
沉冥等了片刻,喚他:“小疏?”
扶疏閉上眼,咬了咬唇,随後轉身看着沉冥,低聲問:“你挽發的方式是跟誰學的?”
沉冥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窗縫被吹開,屋内燭火在冷風中搖曳幾下,滅了。
沉冥遲遲不開口,扶疏屏息等着,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他不太确定想聽到怎樣的回答,但他今晚必須要弄清楚這個問題。
許久,黑暗中有誰歎了口氣。
沉冥走到窗邊,将窗戶關嚴實,又端起燭台,尋了個避風處放好,重新點燃。做完這一切,他背對着扶疏,垂眸看着燭光,道:“問這個做什麼。”
扶疏的手在抖。
他努力讓自己鎮定,盡量放平語氣:“我認識一個人,和你挽發的方式一樣。”
“哦,挺巧。”沉冥轉過身,表情沒什麼波瀾,“應該很多人都會吧,這不稀奇。”
騙人。
是騙人嗎?
扶疏腦中一片混亂。
對視許久,沉冥的視線不避不閃,甚至還透出些許溫和。這溫和讓扶疏莫名不爽,就好像沉冥是在包容他的無理取鬧。
那不如更無理取鬧些。
他邁出兩步,取下頭上的簪子,塞到沉冥手中:“那你再給我挽一次發。對着鏡子。”
青絲垂落在臉側,清澈如泉的眼中此刻蒙了層霧,就這麼含着燭光,定定着看面前的人,看到眼底泛了紅。
沉冥一動不動,握着簪子的指節逐漸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