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鹹山,青烏祖墳。
掩好的泥土被再次翻開,堆積在數頃棺材旁,壘成一座小山。伶倫拄着鐵鏟靠山喘氣,瞪眼道:“臭扶疏,你可真不是個東西。這已經叫我埋第三回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這不是需要人手幫忙嗎。”扶疏蹭了一臉泥,“誰讓青烏族人這麼多。”
沉冥在不遠處逐一查看棺木,青烏屁颠屁颠跟在後面,嘴裡念個不停:“神君大人,你們又發現什麼了哇?我在天上好好的,突然感應到祖墳又被人挖了,差點吓壞了!還好還好,下來一看是你們,我就放心了。”
“是我們就可以挖你祖墳了?”沉冥回頭看他。
青烏:“額……”
“放心,會給你填回去。”沉冥繼續審視坑中棺木,“這次隻是來找個東西,與你族人無關。”
他腳步一頓,盯了某具棺木片刻,擡頭喚道:“小疏,過來。”
扶疏和伶倫同時丢下鐵鏟,繞過天坑走來。
“這具屍體有些異樣,應當少了……”沉冥話說一半,擡眼看到扶疏,停住。
“怎麼了?”扶疏茫然。
“你是挖墳還是玩泥巴?”沉冥輕輕扣住他後腦,用衣袖替他擦了臉上的泥。
扶疏望見神君雪白袖間的泥印,摸了摸鼻子:“多謝。”
伶倫看着自己沾滿泥的雙手陷入沉思。
青烏熱心遞來一塊帕子:“你也要擦擦嗎?”
伶倫接過帕子,便搓手邊歎氣:“還是小青烏貼心。”
“這具屍體少了一魂。”沉冥接着方才的話音,“棺木上沒有魂火灼燒的痕迹,應當是有人施法将它暫時控住了。”
“一魂?”扶疏重複,“不是三魂,而是一魂?”
“不錯。”
這與他們之前的猜想稍有出入。
考慮到此事的私密性,扶疏随便想了個理由,把青烏支回玉京,而後一把掀開棺蓋。
他本以為會看到什麼熟人,又或者衣着華麗的王親貴胄,還抱了些期待。然而陰氣散盡,卻瞧見裡面還是個通體焦黑的古屍,并無特别。
“這人和其他無名屍有什麼區别?”扶疏沮喪又不解,“為什麼非得是他。”
伶倫也湊過來,摸着下巴打量這具屍體,嘀咕了句:“剝離屍體一魂,能有什麼用呢?”
這話點醒了扶疏。
若說剝離三魂是對惡鬼的懲罰,那剝離一魂又是什麼意思?
沒了三魂,此人便無法往生,永遠困在此世。但少了一魂,人還是可以投胎往生,隻不過先天會有些殘缺。這與鬼蜮的無盡酷刑相比,簡直是一種慈悲。
刀哥如此大費周章,絕不可能隻是為了展示自己慈悲為懷的一面。
不是懲罰,不是獎賞……
扶疏靈光乍現,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還沒開口,沉冥已經替他說了出來:“威脅。”
“威脅?”伶倫一愣,“威脅誰?為什麼要威脅?”
“誰來認領這具屍體,便是威脅誰。”扶疏蹲下看着古屍,“刀哥将屍體抛出來,就是要等人來認領。這可能是他們合作的一種方式,也可能是他還在試探對方的合作意願,這些我們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刀哥并不完全信任對方,所以扣着屍體一魂,多半是想等目的達到後再交出去。”
“聽起來,這屍體對于認領的人來說,應當是個很重要的人。”伶倫隐隐有些激動,“我們需要躲起來等嗎?還是在這裡布個陷阱,等那人一現身,立刻活捉?”
“恐怕來不及,”扶疏擡眼望着天邊,“人已經來了。”
天際雷光奔湧,攜着雜亂雨點急速靠近,轉眼劈開夏暑的悶重。烏雲墜地,來人步履倉促,一路跌撞至棺邊,才終于停住。
扶疏呼吸一滞。
他方才在腦中想遍了各種可能性,險些連青烏都要算進去。但哪怕此刻來人是青烏,他都不會如此驚訝。
是文昌。
掌管玉京飛升名簿,負責安置曆屆所有新晉仙官的文昌。
電光石火間,扶疏還沒厘清思緒,就已經本能感到恐懼。若刀哥想要暗通的内奸是文昌,那陰府在玉京安插人脈,簡直易如反掌。
甚至可以說,玉京現在的仙官中,有多少是仙,又有多少是鬼?
“文昌仙人。”沉冥依舊面色泰然,“此番是替人辦事,還是分内之事?”
這話多少讓扶疏冷靜了些。
也對,說不定這屍體又是某個本該飛升的仙官,文昌尋遍九垓而不得,被他們陰差陽錯挖了出來。
然而文昌的回答給他當頭潑了盆涼水。
“不瞞神君,”老仙官聲音微顫,“既不是替人辦事,也不是職責所在。是私事。”
伶倫問:“什麼私事?”
“這棺木中的屍體,是我兒。”
話音落下,在場衆人都沉默了。
方才那陣雷雨轉瞬即逝,雨水浸入土中,升騰起淡淡屍腥氣。文昌花白的眉發在風中輕顫,躬身垂目,靜等神君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