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隻是沒告訴他,扶巒是怎麼死的。”懷圖怒極反笑,“沒想到,你不光隐瞞了扶巒的死,還将這孩子幼年為人時的記憶,嫁接到如今的記憶上。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啊。”
“不對,不對不對。”扶疏有點亂,擡手捂住耳朵,“就算我記錯了,其他人也不會記錯。玉京那麼多仙官,每個都知道千嶽大帝……還有那些凡人!他們每日都會進貢香火,分明是相信千嶽大帝存在的。難道他們的記憶也被改了?”
“那些香火,最後是不是都化為了你的仙力?”懷圖懶洋洋抱臂,“你再想想,你和别的山主有什麼不一樣。”
扶疏在一片混亂中努力思索。
三桑聖境中的桑樹精,曾把他的仙氣認成了千嶽大帝;除了崇吾山之外,他還可以感受并操控其他山脈,莫向秋和聶太清卻不能;不論從何種角度看,他的仙力都比其他山神更為充沛、純粹……
将這些瑣碎串聯起來,似乎觸到了什麼。
“猜到了?”懷圖觀察他的表情,“小孩,你不過是冠了個崇吾山主的名頭罷了。山神算個屁,你就是千嶽大帝。”
扶疏懵懵道:“那我算是升官了?”
他并未感到任何欣喜,一顆心重重墜了下來。
他是千嶽大帝。
所以他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一切不過是諸餘捏造的假象。
“為什麼?”扶疏木讷地看向諸餘,“為什麼騙我?”
諸餘挪開視線:“你先跟我回玉京。”
“你先跟我解釋清楚。”
“這還用解釋嗎,”懷圖輕嗤一聲,“自然是因為害怕你知道真相後,會心生怨恨,會仇視他,會變得和我一樣,成為他的心頭大患。”
“别在這陰陽怪氣!”扶疏瞪懷圖,“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你倒是告訴我。”
懷圖忽問:“你和天君下過棋嗎?”
這話題轉得有點突兀,扶疏一愣,下意識點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他最愛用的一招,就是棄車保帥。”懷圖的聲音陰沉下去,“當年洪荒大戰,人妖對峙,他是人族的主帥,我和你爹是他的副将。那一戰尤為慘烈,而他也正是靠赢了那一戰,成為如今人人敬仰的天君。知道他怎麼赢的?”
扶疏半晌沒答。
“你猜對了。”懷圖撥弄着酒壺的銅蓋,漫不經心道,“他在最後關頭毫不猶豫選擇了犧牲副将,踩着我和你爹的屍體,登上了天君寶座。”
扶疏:“你胡說。”
“我為何要胡說?”懷圖松開酒壺,仰頭看着他,“小孩,我很心疼你。這多年被殺父仇人騙得團團轉,滋味不好受吧?”
“胡說。”扶疏低聲重複,“你現在才是在騙我。”
“我究竟有沒有騙你,”懷圖朝諸餘偏了下頭,“你問他便是。”
扶疏望向諸餘:“你說話。”
諸餘目色微動,沒開口。
“隻要你說不是。”扶疏在衣袖下捏緊拳頭,“隻要你說不是,我就信你。”
諸餘道:“我無話可說。”
他依舊負手站在原處,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沒有絲毫愧疚。
“瞧瞧,這就是你們心中的天君。”懷圖撫掌贊歎,“永遠目中無人,永遠高傲,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犯錯。多麼偉大的品格。”
扶疏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要看屍體。”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爹埋在哪裡,我要看屍體。”
沉冥握緊他,低喚:“小疏,你……”
“我沒事。”扶疏牽了牽嘴角,唇色蒼白,“我隻是想看一眼。我要看。”
懷圖打了個響指。
春宵閣的景象應聲消散,露出被覆蓋的一片廣袤茶野,果真是巫鹹山腰。初冬的山風稍嫌刺骨,裹着清新茶香,刮得扶疏醒了幾分神。
“歸鶴羽?”扶疏拽了一片嫩尖,“我爹……埋在這裡?”
“嗯哼。”懷圖跺了跺腳下的泥壤,“我和你爹,都埋在這下面。”
扶疏蹲下去,掌心細細撫着這片土地,說不上什麼滋味。他很久沒有見過他爹了。但知道他爹生活在遠處,和知道他爹死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扶疏的餘光瞟見茶叢深處,依稀立着一塊無字石碑,問:“那是什麼?”
懷圖循着他目光看去,不冷不熱哼了一聲:“主帥給他心愛的副将立的碑。”
扶疏沉默了。
他在地上蹲了半天,其餘三人都靜立一旁,沒有誰出聲催促或打斷。良久,扶疏才站起身,道:“估計隻剩骨頭了。我不看了。”
諸餘突然開口:“我在這片山中布了結界,可保肉身不腐。”
扶疏盯了他半晌,惡狠狠道:“我不看了!”
諸餘:“……随你。”
“我讨厭你。”
“行。”
“我恨你。”
“行。”諸餘面無表情,“你愛怎麼想都行。不過眼下,你得先跟我回玉京。”
扶疏搖頭:“我才不跟你走。”
諸餘上手要來抓人,沉冥一把攥住諸餘手腕,語調森然:“你沒資格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