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閑開口想喚,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音。
他隻得走上前,向着霧中那朦胧的身影伸出手。
然而,就在他手掌落下的一刻,那身影像煙似的四散開,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未等姜閑驚訝,白霧裡走出一個人來。
是個穿着官服的中年人,面目模糊得無從分辨。
不過,姜閑腦中莫名冒出個無比确定的念頭——這是他十五年未曾謀面的父親姜德。
姜德背手走到姜閑面前,下巴微擡:“為父替你定下一門好親事,靜甯長公主之子,聖上愛逾親子的開陽侯。兩家已交換庚帖,你這段時日就在家中好好學習禮儀,别過了門做出失禮之事,丢我的臉。”
姜閑比剛才還莫名其妙——親事?自己和開陽侯?過門?
他突然感覺雙肩一沉,不由得轉頭看去,眼中就映入一片紅。
姜閑詫異地擡擡手,發現自己竟換上一身厚重的婚服。
卻在這時,又有一人走出,是個仆從的姿态。
他走到姜德身邊,聲音裡帶着焦急:“郎君,不好了!前日端王在街上見到大公子,一眼便相中,派了門客來要人!”
姜德猛然一驚:“什麼?”
仆從:“老奴找了好幾個借口,他就是不肯走,賴着一定要見您。”
姜德焦慮地來回踱步:“怎麼偏偏給端王看見……這這這……這要怎麼辦?靜甯長公主那邊都已經說好,馬上要下定了……”
仆從湊過去出主意:“要不……您到前面拖拖時間,老奴從角門出去,找靜甯長公主出個面……”
姜德擰眉踱了兩圈,最終還是搖頭:“不妥。依我看,長公主和附馬不會在京裡久待。等他們離開,端王要是找我麻煩,開陽侯不一定會保我……不能這麼明着得罪端王。”
仆從:“可端王現在逼得這麼緊,不想得罪他,就得得罪長公主了。還有開陽侯那脾氣,可不比端王好多少……”
姜德眉頭都打成了結。
姜閑就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兩個面目模糊的人仿佛完全看不見自己,隻焦急地想商量出兩全之策。
便是此時,白霧當中再次走出一人,依舊看不清長相。
而姜閑也再次冒出一個确定的念頭——這是他同樣十五年沒見過的弟弟姜貴。
姜貴顯然聽到了剛才姜德和仆從的交談,開口就給出解決方案:“爹,我願進端王府。”
姜德再次大驚,下意識回道:“這怎麼行,我姜家還指着你光耀門楣!”
姜貴卻快速說:“我已經找下人問清楚了,端王殿下隻是和姜閑交錯而過,匆匆看到一眼。我和姜閑是兄弟,年紀也一樣,總像幾分。我進端王府,能糊弄過去。”
姜德沒說話,但表情明顯并不認同。
姜貴繼續勸:“這是現在唯一的兩全法。反正姜閑的婚事也要抓緊辦,找個借口跟端王那邊拖一拖,等姜閑嫁出去,我就跟着進王府。就是端王日後起疑,也是木已成舟。”
姜德聲音中透出了糾結:“可是你……”
姜貴:“爹,你不能隻看眼前,還要為今後考慮考慮。眼前是靜甯長公主能幫你,今後呢?他們夫婦倆長年不在京中,隻有開陽侯這個纨绔兒子留京,成日不幹正事,能幫到你多少?
“再則,聖上對端王和開陽侯的寵愛的确不相上下,那是因為念着當年靜甯長公主的好。但下面的皇子們……這往後看,端王是皇家自己人,開陽侯總還隔着一層。
“照現下的形勢,開陽侯說不定就是鬥雞走狗一輩子,可能連長公主夫婦都會被召回京中榮養。端王要是壓對寶,日後手握從龍之功,權勢必不可限量。我在王府裡,日後也能幫到爹爹。”
姜德聽完他這長長一番話,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動搖,隻是尚有幾分顧慮:“但……如果被端王發現我們騙了他……”
姜貴繼續安撫:“這兩年我都在書院讀書,和端王沒有正面相遇過,端王見姜閑也隻是街上看了一眼,不會那麼容易發現的。再說,我進了王府會哄着端王。爹覺得,姜閑進去了,他會嗎?
“要是他惹惱端王,必然牽連我們一家子遭殃。哪怕他真能讨得端王歡心,他又怎麼會為你着想?怕不是要借着端王的勢,把他娘從族裡帶走,讓你再控制不了他。”
或許是被最後這句話徹底說服,原本低頭沉思的姜德猛地擡頭,終于做下決定:“好,就照你說來的辦!”
姜閑看着前方這一場父慈子孝共度難關的戲,心中隻覺得荒唐又可笑。
不過,姜家父子的身影在這時消失不見。
連白霧也跟着散開。
周圍變得一片黑暗,唯有地上一小片光亮。
那是一本發光的書。
姜閑彎身撿起,翻開。
看過幾頁後,他發現,這像是話本。
而主角,正是他弟弟姜貴。
話本的開始,快速地交待一段故事。
姜德有求于靜甯長公主,于是将姜閑叫到京中嫁與開陽侯。卻不料,姜閑又被端王看上,逼迫姜德給人。姜德兩難之時,姜貴主動出來解圍,移花接木,代兄入王府。
端王後院的人不少,不過姜貴依舊博得端王寵愛,端王甚至為了他去懇求天子,想要娶他為王妃。可惜好景不長,幾年後,端王突然篡位成功,姜貴卻沒能當上皇後,隻等來毒酒一杯。
随後書中寫着——姜貴飲下毒酒,死去又醒來,發現自己竟然重生到進王府之前!
這個時候,他還在書院學習,他爹還在和長公主談婚事,姜閑還沒進京,端王也還沒見過姜閑。
姜貴被那杯毒酒所吓,重活一世,決定遠離那個要命的鬥争漩渦,安安穩穩做他的姜公子。隻是,還沒過上幾天,他就實在難以忍受。
上一世,姜貴在王府中過的,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生活。哪怕最後結局不好,但前面那幾年是實實在在地舒服,隻要花一點心思哄好端王,簡直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現在的姜家根本滿足不了他。
姜貴便仔細回想往後幾年的事,發現反倒是被送人的姜閑過得更好。開陽侯雖是出名的纨绔斷袖,卻不像端王那樣後院充盈,房中隻有姜閑一個,獨把姜閑給寵得滿京城皆知。
他一下便動起心思。靜甯長公主夫婦隻有開陽侯一個獨子,家底也不薄,後來似乎也沒有卷入皇位之争。這麼一看,就是個再好不過的去處。
姜貴尋思着,上一世端王先看上了姜閑,後面都能被自己哄住,那這一世要哄住開陽侯,想來也不難。
而且長公主此時正和姜家議婚,他上一世還得知,對方其實對這樁婚事裡的人選并不在意,自己完全可以抓住這機會嫁過去。等幾年之後時機成熟,他再告發端王,還可以一報前世之仇。
隻有一點點小麻煩——現在兩家交換過的庚帖上,寫的是姜閑的八字。
但這也不算什麼,長公主、附馬、開陽侯,隻要能讓這三人中随便哪一個生出換人的心思,他都能順利嫁過去。
姜貴細細盤算一番,将目标放在開陽侯身上。
開陽侯年輕,好哄,又得寵。隻要他開口說換人,溺愛獨子的長公主夫婦必不會反對。
于是姜貴精心構思一個局,準備給開陽侯下藥——時間緊急,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速有效的辦法。
至于姜閑,又和上一世一樣,在出街時被端王看中。姜貴知道,等他成功套住開陽侯,他爹必然會把姜閑送進端王府。
就姜閑那個養在鄉下莊子的土包子,在端王府後院裡估計都活不過三個月。
姜貴看着手中藥瓶,低聲自語:“姜閑,不是我要害你,那就是你的命。這一次,就讓一切都回歸正确之路吧。”
姜閑看到這裡,嘴角禁不住微擡,扯起個沒有溫度的笑。
不過,當他翻到下一頁,卻發現是空白的。
再往後翻,依舊都是空白。
好似著書人就隻寫到了這裡。
下一刻,姜閑手中書本的光芒猛然大盛。
亮得他忍耐不住地閉上眼。
○●
姜閑睜開眼睛,看到窗縫中漏進來的陽光。
他恍惚片刻,才想起此處是借宿的道觀。
而先前那場夢,還清晰地留在他腦中。
姜閑不由自主地将夢境回想一遍,夢中那種荒唐又可笑的情緒再次湧上。
他坐起身,好笑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