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湛的腦子燒得厲害,走馬觀花地回憶起自己少時與一少年在石壁上有來有往的互抒胸臆,在酒精的作用下,那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還有那少年模糊的身影漸漸與眼前之人重合……
最終蕭湛的意識迷迷糊糊地停留在石壁上的一句話上,
“雖千萬人,吾願往矣。願與君同行。”
蕭湛心底反複将“願與君同行”念了幾遍,隻覺得心中灼熱。
而後便借着清風明月,借着灼灼烈酒,一個飛躍到了船頂,那滔天的酒意帶來的沖動讓他被沖昏了頭腦,
不知道該如何發洩,隻能對着那一輪皓月,在衆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取出一把匕首,割袍斷袖,朗聲道:
“當年,你曾說,願與我同行,如今我蕭長衍,為君割袍斷袖,不娶妻,不納妾,此生不負!”
司徒瑾裕面色忽白,還不待衆人反應過來,連連想要上船頂将他拉下來,蕭湛便已經一個跟頭栽到西洲湖水中間去了。
這蕭蕭的秋天,西湖中的水冷冽極了。這一跳,四面八方紛湧而來的冷意,将蕭湛仿佛圈進了一座冰冷刺骨的水牢一般。
在蕭湛昏迷之前,穿過重重的虛影,意識模糊到完全不受控制。他似乎看到那個少年,伸手便牢牢扯住了那個遊向自己的人,扯出一抹發自心底的笑意:“小仙君,我帶你回北境去”。
蕭湛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
記憶慢慢回籠,安小世子也繪聲繪色地将三日前的場景描繪了一遍。
前世,就是因為追月節,司徒瑾裕的表白心意,亂了蕭湛的計劃,此後一生被困,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沒想到竟然重新回到了這個時候,那還真是天意弄人。
常邈見蕭湛臉色越發差了一些,也不敢怠慢,趕忙道:“少爺,您從落水昏迷之後,已有三日之久。老爺和小姐都很擔心您。老爺和小姐都吩咐過,若是少爺醒了,我須得去前廳通禀一聲。也替少爺再去請府醫來看看。”
蕭湛收回目光,被子裡的手緊握成拳,骨節被他自己握得泛白:“你先去吧,不用叫府醫了。”
等常邈出去後,蕭湛活動了一下身子,每動一下,似乎靈魂深處都會泛起一陣戰栗,不過被他自己藏得極好,蕭湛看向安小世子:“外面怎麼樣了。”
安小世子看着蕭湛蒼白的面色,還以為蕭湛沒有好全:“你不如多關心關心你自己,我看你臉色很不好。”
蕭湛緩了口氣,搖了搖頭,開口的聲音還是有些低啞:“我沒事。你先說現在的情況吧。”
安小世子打量了蕭湛一眼:“還能怎麼樣,現在滿京都都在談論你蕭小将軍呢。有誇你為愛斷袖真是個難得的有情郎;也有就是罵你當衆斷袖,不知禮義廉恥……不過,傳得最兇的還是你到底是為哪家公子斷袖。”
蕭湛對于八卦這種事,素來不怎麼感興趣,隻是淡淡應付一聲:“我喝醉了,不記得了。”
安小世子不疑有他,沖着蕭湛擠眉弄眼道:“嘿,對了,蕭老三,你方才醒來的時候,是不是喊了蘇懷瑾的名字?”
蕭湛斂了眸子,目光徐徐落在自己的手腕處,已經沒有了那顆狼牙墜。
夢中的天牢裡,蘇胤那雙通紅的雙眼,又跳了出來,堵着蕭湛的心口一疼,蕭湛緊緊抿了抿唇,輕輕呢喃了一聲:“蘇胤,蘇胤他,怎麼樣,他還好嗎?”
安小世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蘇懷瑾他……”
“長衍,你醒啦!”
安小世子的話還未說完,一道清亮的聲音便從門口傳來,“你們後面快些,趕緊将飯菜端來。”
蕭湛心中一震,瞬間一股熱意逼上了眼眶,來人一襲束腰紅色水袖長裙,烏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染上了幾分焦急。
蕭湛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喉嚨卻像是塞了棉花一般,連聲音都出不來,反複幾次,等蕭青帝行至内間,蕭湛才眼神漸漸聚焦,終于看清了來人的臉。
“阿姐……”
蕭湛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澀的熱意壓了下去。
夢境中的場景過于真實,以至于蕭湛沒反應過來竟然還能重新再見到阿姐,一陣心痛,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美麗明媚的女子。
蕭青帝與蕭湛雖然是姐弟,但是兩人長得卻并不像,蕭青帝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跟北疆最甜的紫葡萄一樣烏黑發亮,永遠帶着笑意,溫柔極了。
前世因為自己的緣故,蕭青帝最終被他牽連慘死在皇權之下,這段回憶壓得蕭湛心口劇痛。
但是此刻卻無法表露出來,蕭湛攥緊的拳頭,層層疊疊的後怕,讓他背心後被汗意浸濕。
“長衍,你可好些了,你落水昏迷了三日,總算是醒了。”
蕭青帝一進來就立刻走到蕭湛的身邊,看着蕭湛的臉色蒼白得很,心疼極了,她這個弟弟,自小生龍活虎,壯得跟一頭牛似的,可他卻是隻旱鴨子,這次醉酒落水,可把家裡人都急壞了。
“明明不會水,還往湖裡跳,往後可不許做這麼危險的事。”
“青姐姐,你這麼快就來啦。咦,這麼多好吃的。還是青姐姐好,知道疼人。”安小世子笑嘻嘻地站了起來,從床頭挪到了食榻旁邊,給蕭青帝讓出了位置。
蕭青帝抿嘴一笑,安小世子與蕭湛的關系她是知道的,從小就是蕭家的常客,所以一直也把安小世子當作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
“小世子,這兩天一直在長衍邊上守着,也是辛苦了。這些吃食廚房一直都準備着呢,就緊張着長衍什麼時候醒了,可以墊墊肚子。剛在院中遇到了風遙,聽說長衍醒了,我就趕忙帶了些來。”
“辛苦阿姐。”蕭湛緩過神,他本身身子骨就結實,隻不過落個水而已,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蕭湛掀開被子,要翻身下了床。
“你不再多躺會兒?”蕭青帝沖着蕭湛有些緊張道。
安小世子眨眨眼,打趣道:“青姐姐,你可不用擔心,你看他這身闆,現在讓他山上去打頭熊都不在話下。”
蕭湛起身也往食榻旁走去:“阿姐,他說得沒錯,我沒事,阿姐不用擔心。”
蕭青帝認真地打量了蕭湛一圈,發現他确實神色無恙,也就放下心來,又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着開口,斟酌了一下用語,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長衍,你最近可是跟蘇家的那位公子關系有所緩和了?”
蕭湛剛剛走到食榻邊,拿起一塊糕點,往嘴裡咬了一口,心想着剛剛安甯那句沒說完的話,蘇胤怎麼了……
蕭青帝就突然這麼一句話,把他的話頂在了喉嚨處,嘴裡的果糕一下子僵在了嘴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蘇家的那位公子。
蕭湛在心裡把這句話,反複地念上了兩遍,腦海中又浮現了這人在自己死之前,那雙逼得通紅的雙眼,還有那一滴溫熱的淚,竟然讓蕭湛一陣心神恍惚。
“阿姐,你怎麼也突然提起他了?”
蕭湛緩了緩,舌頭在自己的口腔裡轉了一圈,直直地将一口果糕連咀嚼都忘了,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