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着粗壯的樹莖流下,流過根際枯葉,慢慢浸入土中。
被樹冠粗枝叉住的巨大白色身影在晨光中微微動了動,而後輕輕翻動起來,巨大的身子費力地試着爬起,四爪無處着力,抓蹭間壓斷栖身之木,“嘭”地一聲從樹上摔落,好半天沒有聲響。
林風拂過新草,蹭着染血的皮毛,數隻短箭插在其肩背之上又溢出了血,白色身影再度動了動粗厚的爪子,極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碩大的獸目勉力睜開,循着踉跄蹒跚的腳步一步步向着前方的寒潭邁去,綿絨般的長尾曳地,滿是血污的身子慢慢移進潭中,掙紮着往潭底鑽,尋着熟悉的血腥味咬住那千瘡百孔的人,一點點拖出寒潭。
當綠衣少女趕到時,草叢間拖曳而出的血水痕迹從落月潭越過千木林,已到了泊雨丈前。
少女心下一震,查看罷立時往回趕去。
“回師父,來者似是一人一獸,看腳印受傷極重,已誤入泊雨丈中。”
女子依舊端然靜坐于林中,聞言淡淡垂目,沒有應聲。
綠衣少女立于其身側,見其不語,亦不再開口。
林風簌簌輕拂,又拂來了一陣血腥味,靜坐的女子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而後道:“将丈中九曲陣關了,帶他們進來。”
“是,師父。”少女這才低頭應一句,飛身去了。
不多時折返回來,綠衣上沾了些血迹。
“禀師父,來者很不同尋常,那人不過是個小孩,身中刀箭無數,血幾乎流盡,是被那頭白狼硬拖來此地的,而那白狼……碩大無比,竟不像凡獸。”
石上的白衣女子聞罷眉間極輕地蹙了一蹙,而後微擡起了手:“帶我過去。”
綠衣少女立時應聲上前,她徑自恭然走至女子身側,将其于青石上扶下,轉坐于一旁放置着的木輪椅中。
少女一面輕輕推起女子所在輪椅,口中同時道:“那小孩滿身是傷,多處已見骨,眼見無救了,那白狼倒是還能救上一救。”
坐于椅中的女子聞言輕咳了一聲,眉間露一絲輕憂:“血中散出了毒息……你與我學醫不多,不可妄下定論。”
少女微低頭,一面将其往林外推一面道:“弟子隻需學好武功,于師父出谷時護住師父安危,醫術即可不用。”
女子默然不語一瞬,斂聲靜道:“世間之事,何如你想的這般簡單……習些醫術,終非無用之物。”
綠衣少女聞言推椅的手一頓,而後更加緊握道:“隻要有弟子在,絕不容師父有半分閃失!”
輕輕一歎,椅中女子微微擡首,虛無的視線中幽遠甯然。
木輪軋過林中枯枝,發出細微的聲響。
兩縷清逸的白發從女子額鬓之際垂下,于風中輕曳,無塵白衣從滿地枯葉上輕輕拂過,飄渺如煙,淡如薄霧。
幽谷深林,竹舍小院。
綠衣的少女駐立在小榻旁問道:“師父,這小孩當真還有救?”
女子伸手于盆中将滿手血污洗淨,聞言甯聲淡淡道:“為師已盡力,餘下之事,便要看他自己了。”
綠衣少女聽罷便未言,按其吩咐上前為榻上那殘破而孱瘦的身子小心地撒上止血生肌之藥。
滿室俱是血腥之氣,白衣女子靜坐了一刻,空洞的眸中閃過一抹輕悲,一抹憫然。
垂目微歎:“這血腥味……卻似有些熟悉……”
“師父,是有什麼不對麼?”那少女聞聲而問。
白衣女子輕搖了搖頭,隻道:“江湖雖向來腥風血雨,隻是稚子終歸無辜……這毒,着實有些陰毒了。”
綠衣少女聞言默聲。
“你于此候着,為師去看一看那白狼。”
“弟子送師父過去。”那少女立時道。
女子卻是搖頭,“你于此候着,片刻不可離了,有事方喚我過來。”
綠衣少女眉間皺一瞬,下刻終歸低頭應了:“是,師父。”
幾日後,晨風微寒。
蒼竹郁郁的林中,淡煙薄霧,白衣的女子盤腿端坐于青玄岩上,墨發輕垂,閉目安然。
一道碧綠的身影疾速馳來:“師父,那小孩突然吐血不止,點穴止血亦不管用。”
女子蹙眉,問道:“幾時開始?”
“卯時三刻。”
女子心上不禁一凜,聲音轉冷,道:“如何現在才來回禀。”
綠衣少女低頭,面色無常,隻道:“師父的‘水迢迢’心法每日卯時必要入定,未至辰時諸事不應幹擾。”
女子聽罷未語,頓一瞬,隻道:“你先與我回去。”
“是,師父。”少女聞言上前扶了女子坐入木輪椅之中,推向竹林深處的院落。
久久。
女子将銀針從榻上少年身上分毫不差地收回,輕蹙的眉才慢慢舒開。
扶椅轉出藥廬,聽見少女利落地将桌椅移出院落,正在安排膳食。
“師父,請用早膳。”少女一邊說一邊過來推了女子過去。
女子遠淡清冷的眉眼不見波瀾,任她将自己推至桌邊,隻是平聲問道:“今日,你可知自己錯在哪裡?”
綠衣少女靜靜立于她身側,聞言,便不聲不響地跪了下去:“已惹師父生氣。”
林中有風吹來,女子兩鬓異于肩上烏發的雪色發絲輕輕拂起,她平靜垂目,凝聲道:“醫者仁心,你雖承的是巫蠱之術,但為師一身醫術平日也有授教,你不用心學也就罷了,怎可視人命如此輕微?”
少女慢慢低頭,不應聲。
久久,女子才喚了她起身。
“那白狼如何?”
少女聞聲答道:“師父治過之後已無大礙,隻是先前體力消耗太過一時不能恢複,因而遲遲不醒。”
女子微點了點頭,未再說話。
山風幽冷,青竹搖曳。
午後,女子囑咐少女打盆水清了藥廬内那少年周身斑斑血迹,為其換過傷藥。
少女應下,将女子推入了藥廬之内,便依言折身去打水。
女子伸手為榻上之人把脈,半晌,無聲皺了皺眉頭,而後擡手而上就着血污探了探他額心紋路,眉不由皺地更深。
此子年紀雖小,經此一劫積緒如此之深……這一救,實不知于他是福是禍……
少女進來,就着白巾為榻上之人擦拭,未至半身,盆内清水已然被血染紅。
他臉上摔入深谷帶出的無數血痕卻已好了大半,就着清水拭淨慢慢露出了本來面目。
女子聞了血腥味太重,微微蹙了眉,正要囑咐少女先将水倒了,便覺屋内一時靜地異常。
“綠兒?”
仍是無聲,女子微感異樣,再次喚道:“綠兒?”
少女驟然回神,竟是一愣,手中白巾落下,榻一側的木盆未及扶穩翻向一邊,血水灑了滿地。
女子聞聲回望少女所立的方向。
少女這才似醒神,狠狠一皺眉,而後急步往後退了三步。
“綠兒……怎麼?”
少女頓了許久,才恭然垂首,遲疑着,極慢地答道:“回師父,他……長得……有些驚人的……美。”
女子一愣,不由輕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