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大半月,轟動柳平城的柳生橫死一案終于有了結果。兇手身份叫人既震驚,又不是那麼意外,而兇手還當着衙役的面親手殺死一手養大自己的祖父一事,更是将本就不平靜的輿論場攪得更加混亂。
姜遺光兇名在外,住處更是成了遠近聞名的兇宅,即便官府将地契收回來,也無人敢要。連附近閑漢流浪兒都不敢去撿小便宜,最後,還是老姜頭帶出的三個徒弟合夥買下了宅子,一是想着收拾些東西出來給師父下葬,二則是不忍心看師父的故居被糟蹋。
“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孽障。可惜師父心軟,非要護着他。這個爛心肝的畜生!他怎麼下得去手?”
做他們這一行的,雖有忌諱,卻并不太信鬼神一說,尤其是陳丁旺,活了大半輩子,手底下摸過的死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他踩過地面厚厚的粘稠血迹,毫不避諱地痛罵災星屋主:“真這麼邪門,怎麼不克死自己?”
陳丁旺是老姜頭收的第一個弟子,後頭兩個與他兄弟相稱,卻遠不及他對師父感情深,尤其小師弟符柏,與姜遺光年齡相仿,和他見過幾次,覺得他并不像那種人。但陳哥正生着氣呢,他也不敢說話。
“這是師父房間,我進去收拾,你們去其他兩間。”陳丁旺邊罵邊推開一扇門,符柏和二哥對視一眼,各自選了間屋子。
衙役們早就搜過一遍,值錢東西都拿走了,留下的都是些破爛貨。符柏正收拾着,目光一頓。
徹底被壓塌的書桌下,有一本散落的舊書。
符柏忍不住拾起,小心翻開。這本書像是自家手抄的,封皮被磨壞了,但内裡字迹工整清隽,看内容……似乎是一本志怪?
符柏本來隻是随便翻翻,卻被書的内容吸引住,越看越入迷,書中各種驚奇詭異的描述令他整個人不由自主繃緊了弦,連呼吸也放輕了。
實在……太離奇了,令人恐懼,卻又很想繼續看下去。
忽地,符柏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正看到精彩處,差點驚叫起來。
“發什麼呆?”陳丁旺不滿質問。
符柏立刻回神,賠笑一聲:“沒什麼,就是撿到了一本書,看入迷了。”
“書?”陳丁旺扯過半舊的書翻了翻,更加不滿,“你發半天呆,就在看這破玩意兒?”
符柏不敢出聲,任由陳丁旺一把撕爛書頁,摔在地上。
“長兄如父,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去了,大哥自然會好好教導你。下回别讓我再看見你偷懶。”
符柏連連應是,他懦弱慣了,隻敢在心裡反駁兩句,掃一眼地上散落的書頁,滿眼可惜。
陳丁旺又說了幾句,訓夠了,滿意地揚長而去。符柏偷觑一眼,發現他胸口微微鼓起一塊,不仔細看瞧不出來。
來時還沒有呢,說不定是尋到了什麼好東西。
符柏拾起滿地碎紙片,心裡正難過,二哥湊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道:“三弟,你知道我方才發現了什麼嗎?”
沒等符柏回答,二哥已按捺不住興奮,聲音更低:“我看見大哥拿到了一面鏡子,偷偷摸摸藏起來了。”
“鏡子?”這下符柏是真的驚訝了,立刻聯想到自己剛才看見的,“什麼鏡子值得他藏?難道……是琉璃鏡?”琉璃鏡可值錢了,聽說隻有貴人才能用上。
這下二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了:“什麼琉璃鏡?就是銅鏡。”他見大哥不在,補充道,“不過那鏡子一看就很值錢,價值連城哪!也不知道師父從哪兒弄來的。”
“說不定不是師父的。”符柏嘟囔。
仵作月錢不高,勉強糊口,怎麼可能買得起二哥眼裡的寶物?
這句話沒叫二哥聽見,他同樣厭惡姜遺光。二哥說完這句,遠處傳來陳丁旺的叫罵,他一縮脖子,立刻轉身跑了。
陳丁旺看二師弟順眼點,遠遠地朝符柏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一道回去。
三人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當然,若是家中有錢也不會幹仵作這行當。在府衙裡幹活兒能走個關系,買地時便宜幾分,老姜頭就厚着臉皮又給自己徒弟要來了份額,但仵作這活兒到底不來财,又沾幾分晦氣,是以至今三人都未成家,一塊兒住在同個小院裡,白日搭夥吃飯,夜裡各自回屋睡覺。
第二日,天沒亮符柏就早早起身。今日輪到二哥做早食,能聽得廚房裡傳來的響動,符柏爬起來打了水提去廚房燒,燒得滾燙後,又兌些冷的舀進木盆裡,輕手輕腳地敲開大哥房門。
出乎意料的是,房内無人。
符柏叫了幾聲也沒回應,伸手一摸,床褥早就涼了,也不知他離開了多久。
天才剛亮呢。
符柏覺得奇怪,正要抽手,指尖摸到某個冰冷堅硬的事物,他下意識掏出來一看,竟是面不過大半巴掌大小,磨得水亮晶透的銅鏡,透着幽幽的暗金色光芒。
房門外傳來二哥的詢問,鬼使神差地,符柏迅速将鏡子塞進自己懷裡,攏好衣領,轉頭往外走,迎頭碰上二哥。
二哥奇道:“你怎麼回事!倒個水盆這麼久?大哥起了嗎?”
符柏心跳得幾乎蹦出胸腔,手心冒出冷汗,他自己都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他竟還能假做無事地給二哥回話:“我也不清楚,一進來就沒看見大哥,他有事一大早出去了麼?”
“出去了?”二哥納悶,“我沒聽見啊。”
兩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都不知該做什麼。
仵作的活兒清閑,平常無事去衙門打掃就好,但若被發現偷懶也是要被責問的。近日因為姜遺光的緣故,衙門的活計多了,平常都是陳丁旺帶着他們,今日陳大哥不在,兩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去衙門。
陳丁旺一直沒有出現。
他們已經将房間尋了個遍,又去問過陳丁旺常去的賭坊,同樣沒找着人。兩人惴惴不安,符柏則是在擔心懼怕之餘,多了幾分慶幸。
二哥今日一直同他在一塊,想藏東西都沒地兒。符柏心驚膽戰遮掩一天,總算混了過去,現在他開始擔憂這面鏡子該如何處置。
符柏直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偷拿,他該把鏡子還回去的,但隻要一冒出這個想法,就好似有一把刀子在他心裡頭剜肉,他注視着鏡子的目光,滿是癡迷渴望,猶如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望着眼前清泉,絕不願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