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阿七招呼道,“大清早吃這樣葷?”
武煊笑道:“加那倆菜是給你的,再過半月就是榮國的冊後大禮,你多吃些,莫到時撐不起禮服。”
阿七恹恹:“我一介白身,去什麼大典,穿什麼禮服?”
武煊:“四哥一早出了門,說是快則十天,慢則半月才能回來,如趕不上,你到時替他。”
于是半晌無話。
慢慢咬着油滋滋的羊頭肉,阿七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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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僥幸的十多年好日子,真如黃粱一夢,一朝醒來,所有前程、光耀都蒼黃翻覆。
當年,元旻看着其他伴讀一個個歸家,便忖度着,為阿七挑一支絕嗣的中等貴族入繼,賜個好出身留待新朝。
是的,新朝。
先王元珙在時,大家都知道他會立元旻為儲。因為元旻不僅是嫡長子,還是所有王子中天份最高、最勤勉的。
元珙對元旻寄予厚望,不但支持他結交世家、培植勢力,還多次讓年幼的他代行邦交、留朝監國;待元旻長大些,更是讓他持兵符、巡幸八方軍營。
甚至,元旻的住所興慶宮被稱為“東宮”,他也被授予僅次于聖旨懿旨的行令權——東宮令。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再等上幾年,先王年邁力衰之後,就會立元旻為儲。
如果沒那一場接一場的意外……
四年前,征和十九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先王最寵愛的崔夫人攜二子謀逆。不知怎地走漏了風聲,叛亂未起便已平複。
侍衛綁着二、三王子到上書房請先王定奪,先王看到那兩張年輕的小臉血迹斑斑,心疼得險些落淚。
正強行平複心緒,考慮措辭訓斥二子,卻聽軟軟的“噗呲”兩聲,溫熱的頸血噴了自己滿臉滿身,他最疼愛的兩個兒子,趁侍衛不備撞向刀尖,自戕身死。
先王急痛攻心,當即噴出一口心頭血,往後栽倒。
中年喪子,都以為先王會悲痛幾日。
他卻神色如常地去上朝,将崔夫人幽禁于浮玉宮,除了崔氏,其餘亂黨皆被夷三族,收拾得幹脆利落、有條不紊,仿佛那些死去的、幽禁的,全是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從此,崔夫人和二、三王子成了禁忌,再未被人提起,似乎那曾被賦予厚愛的母子三人從未存在過。
征和二十年夏,先王命年僅十六的元旻西行巡軍。
出發前夜,先王去馮姮居住的景和宮擺了家宴,召元旻小聚。
宴罷,大半輩子不曾關懷過元旻、隻考校他功課與政績的元珙,忽醺醺然道:“阿旻,再給爹爹彈一曲罷。”
一向穩重的元旻,聽到這從未有過的軟話,愣了一愣。
那是元旻與先王的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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犒軍的前兩月很順利,到了與榮國英平郡接壤的上陽,元旻與武煊久别重逢,千杯嫌少。
那夜陡生驚變。
先有一小隊榮國士兵襲營刺探,可那隻是個幌子。
又一隊武功高強的武卒,似對營地布防極為熟悉,七繞八繞躲過看守,直奔元旻禦帳。
幸虧阿七當夜滴酒未沾,一邊拼死抵擋,一邊發煙花示警。
上陽境内的永樂山中,卻突然殺出三千穿榮國軍服的騎兵,砍瓜切菜般掠過營地,留下一地屍骸。
那個混亂厮殺的夜晚,武家父子七人帶親兵護送他們,向西殺出,一直逃了兩百多裡,卻未等到援軍。
武家父子因重傷和體力不支,一個接一個倒下。最後倒下的是二哥武焜,倒下之前将他們三人藏在一處山洞,說是已傳信給臨梁侯,讓他們在此等待援軍。
三人在饑寒交迫中等了不知多久,終于聽到外面傳來士兵搜山的聲音,武煊迫不及待要出洞求救,一直默不作聲的元旻卻一把按住他們,并脫下外袍裹上幹草,捆紮緊實。
在扔出裹着外袍的幹草前,元旻拔出佩劍,猛然低叱:“逃!”
箭雨霎時穿透幹草,元旻已躍出洞口,旋身一劍割開三名弓箭手的咽喉,同時搶來弓箭扔向阿七和武煊,又是一劍揮向背後。所幸來的隻有十多人,三人且戰且退間已解決幹淨。
及至退到山下,身後呼喝越來越密,追兵已散開滿坡,前方擋着一條狂飙的濁黃河流——伊河。
元旻瞥了一眼身穿臨梁軍服、卻操一口流利昇陽官話的追兵,慨然長笑,縱身跳入伊河的滾滾濁流。
他們醒來,已是在榮國的英平郡鎮安縣。
英平郡公苻沣在伊河支流的白水救起他們,認出元旻腰間的比翼鳳凰玦之後,拿出翊國遞交的國書,向他們款款陳述了這半月來的變故。
先王元珙于半月前突發惡症崩逝,嫡子元旻下落不明,長子元晞、六子元旭身份各有尴尬,皆不能服衆。
國不可一日無君,于是有世家大族推舉王弟元琤暫代朝政,先王谥“昭”,後世稱翊昭王。中宮馮姮尊為太後,人稱“馮太後”或“昭後”,垂簾聽政。
三十多歲的寡嫂“教導”四十多的王弟理政,看似荒謬,卻已是多方勢力角力之後,達成的最“其樂融融”的局面。
榮國與大翊的梁子結了兩三百年,元琤剛一即位,卻又是交好,又是遞國書,最最昭然若揭的,就是派遣元旻到榮國為質。
苻沣講到此處,穩重的臉上透出些恻隐。
英平郡公是個實誠的大好人,不僅好藥好飯照應、替他們養好了身子,還派出最精銳的親兵,一路護送他們到榮國王都靈昌。
從準王儲到質子,也就一個月不到。
從雲端跌下泥坑,元旻卻淡然置之。
在興慶宮時,他聽學、練武、邦交、犒軍、監國、定期向翊王請安;在質子府時,他研學、練武、撫琴、飲宴、定期向榮王請安。
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直到一年後,他開始頻頻外出。
榮王苻治、翊王元琤派出的眼線,快将質子府滲透成篩子。阿七一介白身、無需應酬,雖比元旻矮小許多,卻精通改妝易容,且對元旻十分熟悉,扮起元旻來,言行舉止幾可亂真。
從此成了他的替身、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