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對蘭夫人的流言更甚,卻再無人敢招惹她,蘭夫人本就出自商賈之家,頗有頭腦,經營十幾年,将原有家業擴充三倍不止。
桃源酒樓位于城西,背靠珪山,阿七帶元旻徑直穿過前堂,繞過後院假山,右轉是一面粉牆,牆下栽了一排山茶花。每株高逾六尺,隻有地面以上二尺是樹幹,上部枝繁葉茂、瑪瑙紅的花瓣層層疊疊擠在肥厚油綠的葉間,每株便是個巨大的花球。
阿七走到第三株山茶花前,閃身擠入花球與粉壁之間的空隙,在牆壁上按一定順序按了六下。
牆面上忽然凹進隔門大小的一塊,凹進的那塊與牆面形成兩條可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阿七往裡看了幾眼,擡足跨了進去。
元旻在外靜靜看阿七操作,直到看她東張西望後側身走進去,忍俊不禁,也跟着走了進去。
行了數十步,通道往下,又走了兩刻鐘才見光,空氣卻愈發渾濁,帶着沉悶的土腥氣,阿七解釋道:“我們在珪山山腹内。”
前方已有一年輕男子提燈趨步迎來,單膝跪下拜道:“見過殿下,見過首領。”
阿七問:“天權,蘭夫人可到了?”
天權回:“蘭夫人已攜子等候多時。”
天權帶他們又走過了一條長長的、往上的台階,随着頭頂石塊挪開,清新空氣乍然湧入。元旻走出甬道,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獵屋,獵屋地處珪山山腰的一處深凹,周圍皆是高大喬木,遮天蔽日。
“渝安雲飛燕,拜見殿下,拜見七公子。”中年美婦一身绫羅、也不介意地面髒污,倒頭便拜。
雲飛燕身後跟着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見此情狀也跟着稽首跪拜,正是其子蘭秉奕。
阿七解說道:“珪山酒樓茶肆繁多,客商往來信息密集,卑職便安排天權在此駐點,并安插耳目扮作夥計,分散在城中多處酒樓。蘭夫人為此事操勞頗多,還在山中建了一座倉庫供我們物資中轉。”
“何止這些,雲夫人十多年經營所得盡數投給本宮招兵買馬,聽說還為此債台高築,可謂孤注一擲”,元旻欣然,“大事若成,蘭夫人勞苦功高,不知以何言謝?”
雲飛燕仰頭,眼神堅定:“飛燕自幼好學,心存青雲之志,無奈敝國女子地位低下,隻能依附父兄、夫婿、子侄苟活,妾身多受此等苦楚。聽聞敝國以東,有國名為大翊,女子也可自立宗祠、出将入仕,飛燕不才,願報效如此之大國,請殿下成全。”
元旻颔首應允:“往後,大翊世襲列侯将多‘雲’之一姓。”
蘭秉奕忙随母跪拜,朗聲道:“草民雲秉奕,願為大業盡綿薄之力。”
寥寥數語,棄了國籍、改了姓氏。
阿七與天權進甬道離去,元旻忽停住,轉身問雲飛燕:“明珠已替夫人還了,景樊鳏居多年,畢竟是青梅竹馬的愛人,夫人當真不願……”
雲秉奕也道:“母親支撐家業、艱辛多年,任何想法孩兒都是支持的。”
雲飛燕沉默,而後堅決搖頭。
元旻神色歉疚,黯然低聲道:“是在下唐突了,隻是同為男子,想問夫人一句,青梅竹馬的情分,比不過淩雲壯志麼?”
話是對雲飛燕說的,目光卻一瞬不瞬凝視着甬道入口。
雲飛燕搖頭道:“恐令殿下失望,妾身先是雲飛燕自己,其次才是雲家女、蘭家婦、秉奕之母,最後才是侯謙青梅竹馬的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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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官家子侯謙與商戶女雲飛燕青梅竹馬、私定終身,時年十八歲的侯謙在雪中跪了三天兩夜才換來父母應允。兩家已過納征之禮,侯謙之父卻因犯顔直谏被當庭杖殺,阖族流放。
當年,為他散盡千金四處打點的是她,孤身去流放地找尋的是她。
找了兩年、等了兩年,雲父突發惡疾過世,母親軟弱、弟弟年幼,為保住雲家産業,身為長女的飛燕遵循父親遺志,嫁入蘭家。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十年後,一名叫景樊的書生嶄露頭角。又過了六年,景樊已成為一州刺史。
她有一次攜子歸甯,途徑金阙,被恭恭敬敬請入刺史府,那人身形已變、容顔已衰,卻仍用熟悉的語調,顫聲喚她:“燕燕。”
十幾年的光陰隔在他們中間,一去不返。
徒羨梁上雙飛燕,不許人間共白頭。
雲秉奕看着一行人消失在甬道後,恻然道:“母親何必如此自苦?”
雲飛燕歎了口氣,笑道:“奕兒,你記住,一輩子隻能往前看,有些事過了就是過了,就算因一點癡念找回,也早已面目全非。”
當年,夫婿亡故、幼子嗷嗷待哺、娘家無兄弟支撐,夫族如狼似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她甚至想過抱着幼子從高樓跳下,一了百了。
在那個被恐懼焦慮灼得無法入眠的夜晚,房間裡突然出現一個玄衣男子,風帽遮住他大半張臉,隻看得見煞白的下颌肌膚、毫無血色的嘴唇,那人悄無聲息地坐下,毫無起伏的聲音、包含着無法抗拒的蠱惑:“交易麼?”
“我幫你掃除障礙,扶持你在蘭家站穩腳跟,甚至可以做得更多,而你…”,那人似乎笑了笑,“待你家業穩固,我自有安排,你隻需記住,手持此玄色凰羽者,便是你未來的主上。”
前有豺狼、後有秃鹫,已入窮巷,不如放手一搏。于是她眼一閉,心一橫道:“我答應你的交易。”
相安無事過了十幾年,家業逐漸壯大,那個肌膚煞白的男子卻再也未出現過,有時她甚至覺得,那是自己在絕境中産生的幻覺。
直到兩年前,一名面目俊朗的少年再次出現在當年同一個地方,拿出一枚玄色凰羽,沉聲道:“夫人可還記得昔日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