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動間,總覺得墊在胸前和臀部的四個棉團要往下掉。她自然知道那是縫在外袍上的,不會掉落,心裡卻還是覺得很懸。
如此妝扮,隻能以春羽規訓的行走禮、小碎步款款走出。
槅門輕啟,候在院中的元旻轉過身來,霎時雙眼一亮。
眼前的女子肌膚勝雪、眉似遠山、眸凝春水、面若飛霞、朱唇微啟,含羞帶怯款款走來,走到他面前屈膝斂衽,溫婉一笑,柔聲細語:“像嗎?”
元旻如夢初醒,笑道:“身形儀态已頗為相似,面貌不像也不打緊,到時有步搖冠、有雉羽扇、出門時還要蓋一層薄紗,婚儀上的妝容頗重,基本看不出來。”
又問:“長鞭和軟劍都帶好了不曾?”
阿七撫了撫腰間,回複說:“帶着了,隻怕這身吉服累贅,不便施展。”
元旻搖頭寬慰:“裡面有穿别的,到時這身吉服不要也罷。”
阿七點頭,觑着他臉色試探問:“可以戴别的在頭上嗎?”
元旻柔和的表情一僵,淡淡道:“随你,頭上已有那麼多簪子,若藏得好,不留心也看不出多了根。”
阿七喜不自勝,忙從袖中取出芙蕖簪,如珠如寶地戴上。
元旻移開目光,溫聲叮囑:“門房都支了榻的,夜裡還是靠着歇歇,春羽備些糕點給她帶着,晚上充饑。”
扮作質子府侍婢的天璇天玑,一人拿着沉重的步搖冠,一人扶着阿七走向後院。
夜幕已初初降臨,兩侍婢扶着滿頭珠翠、顫巍巍的她從後門走出,扶上候在門口的馬車,向高宅駛去。
無人發覺,院牆伸出的幹枯梅枝下,滿牆薔薇藤的後面,身穿缃色薄衫少年站了許久,目光灼灼注視着那鳳冠霞帔的美人。
直到馬車遠去,他依然怔怔地望向空蕩蕩的街道,不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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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業侯求見!”
元旻還未開口,缃色薄衫的少年已笑容滿面、大步流星走了進來,長揖道:“恭賀殿下婚期将近,大事将成。”
元旻一邊為他斟茶,一邊笑着說:“多謝建業侯鼎力相助。”
苻洵笑容未變:“給三哥的書信已出城了,晝夜不停差不多三天可到,多謝殿下替兄長奔走謀劃。”
元旻正色道:“令兄助我危難時,我扶令兄青雲志,理當如此。”
苻洵道:“多虧殿下提供線報,在下順線索查了查,苻钊近日不在珪山,大軍似已拔營出發。”
元旻收了笑容,神色凝重:“内亂将起,發兵勤王收拾河山,還看令兄。令兄之才當得起一國之君,還望繼承大統後仁愛養民。本宮以性命起誓,盡我有生之年,大翊鐵蹄不過龍骨關,片帆不渡阜門峽!”
苻洵瞥了片刻他凝重的神色,别過臉去、眼眸掠過痛苦和狠戾,待回轉過來、目光卻已恢複純澈,笑容看起來格外真誠:“殿下高義,在下佩服。”
頓了頓,他唇角浮起一縷溫柔,觑着元旻神色緩緩開口:“在下隻能相助至此,大事将成,此次前來是一事懇求成全——殿下此去昇陽,必将登臨大統、佳麗三千,請憐憫在下孤身一人。”
“她不是随手打賞的物件,本宮做不了她的主”,元旻死死盯着他雙目,唇角笑意漸冷,帶着嘲諷,“聽聞建業侯去年在倚翠樓為佳人一擲千金,孤身二字從何談起?”
苻洵鄭重道:“不過愛屋及烏……在下若得仙子垂青,必散盡姬妾、一生一世一雙人。”
元旻神色晦明莫辨,語氣帶了幾分懇求:“換個條件吧,你可以為你三哥争取更好的邦交條件,糧草、礦石、布帛,甚至兵器甲胄……還可以替自己争取,屆時國君私庫任你挑選,全拿去也行,或是出身更高貴的姻親……”
“什麼都好談,除了她。”
苻洵靜靜注視着他,忽然笑出聲來,笑得雙肩抖動:“好個胸懷磊落的四殿下!”
“她對那支芙蕖簪視若珍寶,日日佩戴,卻連在外多待片刻都頻頻回望貴府,不敢與我多說一句話,好個做不了她的主!”
“殿下不如坦蕩些直說,我喜歡的、你也喜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們各顯神通博取佳人芳心,公公正正比試一場。”
“神通?花街柳巷、擅風弄月,上不得台面的勾欄手段?”元旻雙手緊握成拳,微微發顫,冷然笑道,“本宮若心悅一人,必對其悉心養護、關懷備至,待得時機成熟再三書六禮、明媒正娶,而非以此輕浮之舉,撩撥親近。”
苻洵的桃花眼波光流轉,玩味地一瞥:“好個高潔的端方君子,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你所倚仗的,不過那支芙蕖簪”,元旻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好教建業侯得知,本宮并未告知她是何人所贈,隻怕她如今還以為是我。”
苻洵笑容消失,幾乎霎時僵住,片刻之後卻笑得更大聲:“原是如此,殿下當真以為她日日佩戴是因為喜歡?不過是尊者賜、不敢辭,與那些臣子擺案焚香、日夜供着禦賜之物也并無兩樣。”
不待元旻開口,苻洵又冷聲質問:“殿下久居高位,怎知那不是她敬你、畏你、萬事以你為先、莫有拂逆的臣下之心?”
“何況殿下母子待她恩重如山,莫說隻是贈她簪子,即便是即刻要了她的人、要了她的命,她也絕無半個不字,你可敢試試?”
“你敢嗎?”
語罷,轉過身大步流星,不辭而别。
元旻松了口氣,按在劍柄上的手緩緩放下。
慢慢踱步到後院,聽見湖畔傳來陣陣嬉鬧。隻見石亭之中,元璟被一群婢女簇擁在中間,左擁右抱。女孩子們争先恐後擠到他面前,他手執一支鼠須筆,蘸了顔料,眉眼帶笑,依次在對方額上畫出各異的嬌美花钿。
元旻看了許久,攥緊拳頭劇烈顫抖,眼眶慢慢變紅、泛起淚花,低聲喃喃:“花街柳巷……擅風弄月……勾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