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元晞卻雙眸一亮:“就是那位後起之秀,被榮國百姓稱為‘少年戰神’的建業侯苻洵?”
雲飛燕疑惑地看向元晞,元璟思索片刻猛然擡頭,意味深長地注視着舜英。舜英低頭,避開來自元旻和元璟的目光。
元晞緩了緩激動情緒:“此人之前是個纨绔子弟,浪蕩之名在宗室也是排的上号,不知怎的得了苻治重用,鳳鳴三年秋補缺北城兵馬司指揮使,短短數月又提拔為五城兵馬司大統領……”
元璟回憶起什麼似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元旻和舜英中間掃來掃去。
元晞未覺異常,依然娓娓道:“鳳鳴四年,渝安郡叛亂,苻洵領着兩千步兵,跟苻钊幾萬大軍對峙了一天一夜、毫不輸陣,本已掌控靈昌,卻并不戀權位,反扶持三兄苻沣繼承大統……真奇人也。”
“烏蘭山西端有十多個狄人部落,狄人嘛……全民皆兵,今年春荒,又跟以往一樣把主意打到了榮國,拉了近三萬散騎南下英平郡劫掠,卻遇上了硬茬。”
“那苻洵,且不說借地勢退敵,竟隻帶了一千輕騎兵孤軍深入,斬寇首兩萬,追了近半月直攆到烏蘭山老巢,要不是靠近北宛不願惹上麻煩,怕是要犁庭掃闾……聽說才十九歲,此前并無其領兵對外征戰的記載。”
犁庭掃闾,犁平其庭院,搗毀其裡巷,雲徹席卷,後無餘菑。衆人被這四個字背後的濃重血腥所懾,不寒而栗。
“若隻是一次奇襲,也擔不起這名,今年二月,西羌有個幾個小國瞅着榮國内亂到春天大饑,靈昌平原早稻剛發芽,聯合起來縱馬去踐踏青苗,想拖死榮國……”
“又是那苻洵,帶兩百武卒打頭陣,摸黑渡過羌水。一夜之間端了敵軍主帳、攻占其倉廪,劫糧萬石,順便燒了方圓三四十裡的林子。也不知如何精準找到主帳的。”
“若隻是出奇制勝,也隻能算将才,可他自從羌水之戰後,便一頭紮進渝安,整頓水師,聽說已初具成效。”
“他之前從未領過兵,卻在不到兩年時間對騎兵、武卒、水師樣樣精通,多次以一勝十、勝百,屢立奇功,年方十九、官拜上将軍!”
“短短一年半就如此功勳卓著”,元璟啧啧稱奇,“确是天生的戰神,隻是過于狠戾,非長久之計啊。”
元晞贊同:“如此斬首戰術,确實隻能一時應急。建甯王苻沣也頗為骁勇,卻十分慎戰,不戰則已,戰則必有所獲,人口、牲畜、土地……”
換言之,戰争不是目的,隻是為國謀利的手段。
元旻突然開口:“朕與九叔在榮國時,曾與苻沣打過數次交道。此人較之作戰,更善治,很是寬厚愛民,從不輕啟戰端,才有此次洛京會盟。”
元璟輕歎:“眼下這兩兄弟一治一戰,丞相景樊也頗有才幹,這三人協作得珠聯璧合,長此以往對我們并無好處。”
元旻點頭:“目前騰不出手去對付他們,先訂個盟誓穩住吧,待朔甯、宣慶改制初成,便可着手此事。”
舜英一直靜靜聽着,思索半晌忽然出聲:“榮國有隐患。”
她這一出聲,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她,元旻更是目光柔和了下來,期許地注視着她,示意她繼續。
“如丞相所言,君王權位交接極易引發内亂,如今榮國有三大隐患。”舜英坐直了上身,清了清嗓子。
“其一,苻沣年過而立,膝下僅有三女長成,他與蕭王後感情甚笃,三宮六院竟同虛設。若他到不惑之年膝下仍無子嗣,怕是等不到繼承人羽翼豐滿便人老力衰了。”
“其二,苻洵用兵如神,對于目前強敵環伺的境況自然是好事,但假以數年,榮國承平日久,往夕之功頃刻化作今日之過。或許都等不到那天,苻洵便已功高蓋主、封無可封。”
“其三,還是子嗣,且不說其他人丁興旺的宗室子,就隻說苻洵,年方十九,若此時娶妻,兒孫繞膝的可能性遠高于其兄。屆時軍功加上子嗣,在朝中影響力超過苻沣是早晚的事。”
元璟從她身上收回略帶訝異的目光,贊同道:“兩兄弟再是親厚無嫌,背後支持他們的勢力,也總會有政見不和的地方,時日越久矛盾越多;除非苻洵早早自廢經脈、或苻沣主動讓賢……”
“拖得晚些,無論是誰掌權,勝者為了服衆,等待落敗者的不僅是失權,更可能是身家性命皆被反噬。”
權力不止來自天授、君授,更來自于擁戴他的軍隊、官員、家族,來自于一個個黎庶、底層軍卒。
元晞附和:“最好是苻洵落敗,屆時榮國長城毀半,苻沣主和,大翊少一腋肘之患。”
雲飛燕搖頭輕笑:“臣倒是覺着,苻洵掌權對咱們更有好處。”
元璟颔首:“臣也覺得,苻洵當政對我們更有利,征戰到最後,拼的全是國力。”
舜英明白他們之意,苻洵天生将帥之才,卻不擅治國,劍走偏鋒、窮兵黩武,終将更快耗盡國庫,自取滅亡。
她突然意識到,這你一言我一語正在讨論什麼,霎時遍體生寒。
自己居然在此地,與君、親、師、友、同僚商議如何令他落敗、身死。
怎就到了如此地步?舜英深深低頭,将那縷不安分的恻隐之心狠狠壓下。
記憶裡那鮮亮明朗時如一簇火焰,沉靜内斂時如一尊白玉盞,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少年啊。
蒙舍王城告别的畫面猶在眼前,不知何時,他們竟已徹徹底底走到敵對陣營、不死不休。
或許,之前的傾蓋如故、推心置腹,全是幻覺,全是虛妄。
從他們在這戰亂的時代,出生于不同國家那一刻起,一切早已注定。
元旻靜靜聽他們讨論完,轉向中書令:“宗正寺整理出的适齡男女名冊,取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