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江似乎覺得有點尴尬,但仍然不忘記維持那副風度翩翩的寬容模樣,對她點點頭:“那你早點休息,為開學養好精神才行。”
陸玙笑了一下:“好的。晚安爸。”
陸明江離開後,她坐到床邊,頭靠在牆壁上,沒有完全幹透的長發搭在肩膀上,睫毛在眼睛下方投落出一片陰影。
身上從浴室帶出的水氣還是溫熱的,卻在空調房裡留存不久,将将要升騰起溫度,即刻便在冷空氣裡逸散得幹幹淨淨。
或許是因為這一天的情緒變化過于劇烈,陸玙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入睡困難本就是常有的事,這一晚卻還做了不太好的夢。
夢裡,她還在上小學,馮蔚然沒有空管她,又正逢小姨待産,她暑假裡短暫地寄居在二舅家。
二舅是個沒什麼本事、脾氣軟弱的人,二舅媽脾氣很差,自己的兒子成績不好又常常惹事。一家人經常雞飛狗跳,卻又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一種虛假的風度和體面,像每一個典型的雞零狗碎的家庭。
陸玙的優異成績和沉靜性格并不讓她在這個家裡多受歡迎一點,反倒是另一根橫插入的刺。
二舅一開始還維持着在馮蔚然面前打下“會好好照顧小玙”包票的那份微薄的責任感,畢竟太快就袖手旁觀的話、顯然是對自己男子氣概的背叛,但也很快在二舅媽持續且不經意的諷刺和咒罵中緘默不語。
“沒人要”、“累贅”、“拖油瓶”這樣的形容詞是家常便飯。
那時馮蔚然生意上出了問題、每天都焦頭爛額,電話都顧不上打,陸玙不願意被真的視作麻煩、故也不願意添麻煩,隻是沉默不回應。
看上去就像尖刺紮在棉花堆裡,沒有聲音、沒有疼痛。
但刺就是刺,她的心也并不是棉花。
一家三口旁若無人地在飯後沙發上聊馮蔚然和陸明江的陳年往事,對别人家的不幸肆意評論、仿佛這是他們保持難得和諧的一種平常方式。
陸玙在房間裡聽着由隔音效果差勁的門闆傳來的故事和那時還不懂、現在想來頗覺惡毒的判詞,幾次三番垂下本來已經放在門把上的手。
她後來痛恨過自己那時的軟弱,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不大聲為自己的媽媽辯護?
可她自己那時候真的也就隻是一個沒什麼安全感的小孩子。
聽不懂離奇的故事、聽不懂什麼叫“被小三”、什麼叫“未婚先孕”、什麼叫“不檢點”。
馮蔚然幾乎沒有在她面前提過陸明江,更小一點的陸玙還會一臉天真地問“爸爸在哪裡呀”,換來的是馮蔚然馬上陰沉下來的面孔,一張漂亮的臉馬上顯得有些淩厲。
“死了。”馮蔚然冷冷道。
可是陸玙知道爸爸沒有死,她無意中在媽媽的通訊記錄裡發現過陸明江的電話号碼。
但她也不敢在媽媽面前提起,因為這樣會讓她不高興。是以她童年對爸爸的印象全部都在旁人斷斷續續的講述裡。
爸爸學曆很好,爸爸很有錢,爸爸事業有成。
由于經常寄居在不同親戚的家裡,很長一段時間内,陸玙對“爸爸”這個角色頗有一種向往,似乎那是“強大”、“安穩”的代名詞,可以給她撐起一把流離孤獨生活中的保護傘。
所以在那次對二舅媽所有諷刺和貶損不堪忍受的回擊遭到了更為直接的辱罵後,她跑出了他們家,幾乎是在一種孤注一擲的本能驅使下,打通了那個之前偷偷從媽媽通訊錄裡抄下來的手機号碼。
她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記得那通電話的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陸明江剛開始不知道是誰,語氣是帶着笑意的輕松自在:“您好,請問是哪位?”
旁邊還有小孩子明亮輕快的咯咯笑聲,和一個女人溫柔的叮咛。
溫柔而遙遠,是她難以窺見的另一個世界。
陸玙咬了咬嘴唇,最後略顯生硬地叫出了一聲:“爸爸。”
所有聲音都在那一聲“爸爸”之後靜止了。
陸明江怔愣過後非常冷靜地說道:“你打錯了。”
随後便挂斷了電話。
隻剩下電話裡響到令人害怕的“嘟嘟”聲,和夏日末尾強弩之末、虛張聲勢的蟬鳴。
她擡頭,茫然地看向周圍,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陸玙曾經羨慕那些下課時讨論着放學後回家做什麼的每一個同學。談論“家”的語氣,盡管常常是帶着有些不滿的、嗔怪的,可那是永遠正當的,因為那是自己的東西,那是自己的家。
她好像沒有。
陸玙當時沒有怪陸明江,她自以為聰明地想到,對方應該是把她當成陌生人了,一下子沒有認出來聲音,莫名其妙地被小孩叫爸爸,挂斷電話也很正常。
直到馮蔚然接到二舅的電話,連夜從隔壁城市趕回來、找到她。
第一句話卻是——
“你給陸明江打電話了?”
陸玙沒明白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馮蔚然一向強勢而美麗的面龐,卻一下子湧上一股悲傷。
“小玙,你為什麼總是要讓媽媽顯得這麼難堪呢?”
“媽媽哪裡對不起你呢?這麼辛苦是為了誰?遇到什麼事情,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
陸玙那時候不懂她的思維邏輯,也并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哪裡讓媽媽“難堪”了,她隻是覺得,我不能讓她難過,我不該讓她不高興。
于是她道歉:“媽媽,對不起。”
馮蔚然哭了。
馮蔚然沒有對她生氣,可是比起生氣,陸玙更怕她的眼淚。
她一流淚,陸玙會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馮蔚然對她說:“小玙你知道嗎?陸明江問我,不是我自己非要生下你的嗎?怎麼自己的女兒在外面受了委屈卻要給他打電話?當初不是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嗎?現在怎麼這麼狼狽?事業和女兒都沒顧全。可是我真的盡力了。”
狼狽。
馮蔚然最怕的便是這兩個字。
而陸玙最怕的、是媽媽的難過來自自己。
她那時候快要被愧疚淹沒,與愧疚一并被淹沒的,還有那個當時沒來得及浮現,後來卻數次敲在記憶裡的一句叩問——
原來他知道那是他女兒。
那為什麼要在電話裡那樣說呢?
那個回想起來充滿了争吵、尖刻咒罵、空氣中永遠彌散着不安和焦慮的潮濕夏天,在這個夢裡悉數再現。
沒有辦法純粹地去愛、和沒有辦法純粹地去恨,其實是同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