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陸玙目光回落到路星城身上。
後者遞去一個帶有安慰意味的笑容。
陸玙的心髒重重跳了一拍。
不能确定以路星城家裡人和程燕之間的熟悉度,他會對她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又會不會有一些……局外人很容易有的誤會。
雖然她在搬過來之前早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斷提醒自己隻是過來讀書的,兩年時間很快,考上大學就可以離開,離所有瑣碎的沉悶的灰暗的過去遠遠的,以後她好好完成學業然後好好工作,會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不必擔憂任何一種誤解、不必理會任何一種注釋。她本身沒有做過任何錯事,假使主動從一個地方的外人變作另一個地方的外人不算錯事的話。
但,誰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和回憶,是可以大大方方拿出來分享給所有人看的?像展示在明亮櫥窗裡的漂亮物品,肆意而舒展。
所以這樣的善意,無論是出自教養還是交情,她都會有一點動容,一點感激。
畢竟過去相當長時間的經曆裡,她隻體會過旁人一對她家事略有所聞,就迫不及待地投過來一半探究一半玩味的眼神。
是迫不及待的。懵懂無知年紀裡的惡意雖然最愚蠢,但也最赤裸。
很快,負責檢查的醫生——也就是路星城的表姑出來了。
“您是陸揚的家長嗎?”醫生問程燕。
程燕回道:“是的,我是他媽媽,陸揚怎麼樣?”
醫生對她寬慰道:“沒事,不用擔心,就是摔了一跤傷到膝蓋了,沒到骨頭,回去養幾天就沒大事了。身上倒是還有點别的傷,問題也不大,按時用藥就好。”
程燕松了口氣:“謝謝醫生。”
然後程燕進去扶陸揚了,走廊裡剩下路星城、陸玙、醫生三人。
醫生拍了一下路星城:“以前沒見你這麼助人為樂救死扶傷呢?”
路星城歪頭道:“表姑,那是你沒發現我不羁外表下善良熾熱的靈魂好麼?”
表姑和陸玙同時笑了。
接到陸揚、取好藥之後,陸玙和路星城告别,坐上了程燕的車。
仿佛是有所感應,車子發動之前,陸玙放下車窗向後看了一眼,路星城也在看着這邊,遙遙又揮了揮手。
陸玙笑了一下,想到夜色深重,他可能沒看到,也學着他揮了揮手。
到路上,陸玙問程燕:“阿姨,怎麼您一個人來?陸——我爸呢?怎麼沒一起來?”
程燕聲音有些發冷,冷意卻不針對她:“說公司有事,讓我先來接。”
陸玙不說話了。
陸揚嗤笑一聲:“他不管給誰當爸爸都當得不怎麼樣的,你甚至不用有什麼期待。”
陸玙心想其實我也沒什麼期待。
或許顧及陸揚剛受傷,或許程燕對陸明江不來接兒子的行為也有怨氣,她難得沒有反駁,不像之前雖然疼愛陸揚,也還是會在飯桌上呵斥他“好好和爸爸說話”。
——也是陸玙一直不解的地方。在她看來,程燕要樣貌有樣貌,要氣質有氣質,要家世有家世,到底是為什麼對陸明江動心?甚至能原諒他欺瞞早已經和别人有了孩子的事實,還幾乎沒什麼芥蒂地容納她在家?
她的媽媽馮蔚然當年那樣癡情,得知陸明江百般推脫回家其實是因為已經在外地結婚之後,也馬上一刀兩斷幹幹淨淨,提起便是濃烈的怨恨,半分情面不留。
但恨本身不也來自愛嗎?陸明江身上有什麼值得人愛的?好樣貌?好學曆?還是一張極會說好聽話的嘴?
車上三人各有所想,一路無言到家。
*
程燕在自己兒子的事情上絲毫不含糊,雷厲風行。
她周末的時候聯系了不少人,三下五除二把那天圍着陸揚的人一個一個找了出來,又去公安局做了對質和筆錄,雖然最終因為那些人年紀還小、陸揚沒有受嚴重的傷而沒什麼實質性懲罰,被學校通報處分、為首的幾個人被迫退學轉學卻都是少不了的。
原來陸揚雖然在外跋扈張揚,卻很少提到自己母家的背景,那幾個學生不乏家裡有點錢、從小就以欺壓同齡人為樂之輩,看不慣陸揚行事作風,學着小混混做派動手打人,抓住了陸揚要面子不肯輕易向外求助的軟肋,最終動到了太歲頭上。
陸玙倒沒什麼大快人心惡有惡報的感覺。畢竟她見得更多的是被欺負的普通同學壓根沒法讓施暴者付出應有的代價,不過輕飄飄幾句教導了事。
作惡的人生好不輕松快意,以後回想起來不過“年少無知”,被傷害的人留下的一生的創口則歸為“太過軟弱、經受不起打擊”。
世界向來對弱者苛刻,她明白。
隻不過經此一事,陸揚對她态度轉變卻很明顯。
說實話,除了第一次見面時候陸揚的諷刺,并且陸玙還毫不客氣地怼了回去之外,其他大多數時候,他也隻是頂多有點陰陽怪氣,沒有實實在在地做過什麼排斥她的事,想來程燕的好家教還是在自己兒子上有點彰顯的。
然而這之後,陸揚卻對她殷勤了很多,見面會叫姐姐,會主動把水果和零食送到她房間去,給她分享自己喜歡的搖滾音樂和汽車模型——陸玙毫無興趣的一些東西。
這才明白,這小孩兒其實也就是個小孔雀,看着張牙舞爪的,一旦把你歸為自己人範圍内,其實挺好相處,有什麼都寫在臉上,人也沒什麼壞心思。
連帶着一起改變的還有程燕對她的态度。
從對客人一樣的冷淡變得也有點熱絡起來,會主動關心她的學習狀況,得知她化學不太好之後還問需不需要聯系她的一個教化學的名師朋友一對一補習。
她有點受寵若驚,但想明白程燕隻是因為她在陸揚的事情上做了好事而有的補償心理,也就覺得好接受多了。
盡管那時候的她也并不是這種想要回報的想法。
但誰會拒絕附加禮物呢?
正在窗前書桌上做一道數學題的陸玙如是想。
下周就是開學以後、也是她來到一中以後的第一次月考,陸玙沒有太多的心思分給其他的事情。
*
周末結束,進入新一周之後,陸玙感覺整個班級的氛圍都變了不少,安靜了很多、沉穩了很多。連平日裡總是嘻嘻哈哈的彭臻現在也不怎麼開玩笑了,一下課就坐在座位上做題或是複習。
連胡佳每次進來都誇獎班上“學習氣氛濃厚了不少”。
陸玙這一周也很認真在複習,相比較平時也多了一點緊張。一以貫之潇灑自如的人可能隻有周晴,照常該睡覺睡覺、該在語文課上看化學課外書就看課外書,寵辱不驚也是一種天賦,她猜。
偶爾下課走在路上的時候會碰到路星城,他似乎總是身邊很多人簇擁着,臉上挂着笑容,好似近秋時節校園裡唯一一抹夏色。
兩人大多時候都是遠遠互相打個招呼,個别時候路星城會快走幾步到她旁邊,講些班裡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