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後怕的目色裡微波粼粼,一瞬間染紅了他的眼眶。
此刻。
何願終于明白了。
她明白了肖縱離開的真正原因。
不全是自怯于她對他的感情,不全是害怕他不夠好,也不全是礙于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誰。
他在自責。
他自責于是他的殘缺害了她。
害她因他而身處險境,害她差點丢了命。
“這明明不關他的事,這明明跟他沒有關系。你為什麼要把罪責怪在他的身上!”
她已泣不成聲:
“是你逼走他的、是你逼走他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為什麼!”
為什麼将他驅逐,為什麼逼他剝離。
為什麼又讓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明明已經有了愛護他的長者,重視他的夥伴。
有了家庭,有了愛人。
他孤苦伶仃的活了半生,他本終于能迎來屬于他的溫暖。
這一切的一切,就這麼硬生生從他身上剝扯下來。
又隻留下他一個人。
“願願……”
莫許伸出手,想為她拭去眼淚。
她反應激烈,抗拒着推開他的胸膛,厲聲言:
“你用他身上的殘缺刺傷他,你又比他好到哪裡去!”
男人神色一僵,猶如被寒骨貫穿。
他的指尖越顫越猛,擡舉的手不敢靠近。
眨眼之間。
一滴晶瑩從他發紅的眼尾滑落。
何願為自己氣急的口無遮攔而驚心。
她緊抿着唇再無言語。
她一心為肖縱去讨伐她“惡貫滿盈”的丈夫。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用他殘缺的身體去刺傷他。
因為。
那是他為了救她而斷的腿。
她知道,他多害怕被她直視他的殘肢。
他害怕追不上她的腳步,他害怕無法将她抱起。
如她所想,她的話捅入他的身體,抽出時連帶着皮肉鮮血淋漓。
他被她剖刮得面無血色。
碎裂的骨血再難塑起完整的模樣。
胸膛中的戰栗揪扯着她難以呼吸。
她不願直面他被她撕裂的潰口,就像是不願承認自己心中留屬于他的一席之地。
那柔軟的一席之地被他的淚水灼燒。
陣陣痛楚叫嚣着。
就像是在告訴着她——
所謂的崇敬,所謂的仰慕,所謂的虧欠,所謂的感激。
早就不純粹了。
不。
但她絕不能承認。
在她所劃定的世界規則裡,一旦承認了屬于莫許的一席之地,便就是承認了對肖縱的不忠。
“我要去找他。”
何願閃過目光,逃避般地轉身就走: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願願……”
沒有時間讓他自舐深痕,他不能讓她在毫無理智的狀态離開這裡。
他不能讓她再受傷。
莫許攬過她的肩膀,将她護在懷中。
可她強行掙紮着,雙手推抵又胡亂揮打:
“放開我!你放開我——”
惶恐讓她失去了理智。
她也不知道自己抓握住了什麼,又是如何砸在了他的頭上。
“哐——”
原本置在櫃架上的玻璃瓶從她手中跌落在地。
玻璃四分五裂碎散開來。
一滴血色如同綻落的梅花。
一滴又一滴,盛放在透明碎片之間。
深紅從他的側額頭淌出,沿着側臉凝聚在下颌。
從來挺拔的男人屈頹下背脊。
他彎下身,用發抖的雙手握住了冰冷的假肢。
折屈的膝蓋落在了地面發出悶響。
他撐着腿,又艱難落下了另一隻血肉之膝。
他仰首望着她。
滿目哀求:
“一切錯都在我,你怎麼對我都可以,我是罪人。”
他碾碎了所有風骨,自毀了全部尊嚴。
淚水混淆了猩紅,占滿了他的臉。
他連話語都難以強持,泣腔凄苦:
“我再也不糾纏你了,我再也不求什麼了……願願……何願、何願。”
略顯枯瘦的手緩緩擡起。
縱然萬般難舍,他還是狠狠拔扯下他無名指上那枚素金戒指:
“我放手了何願……我錯了、我錯了……”
他不該是這樣。
那本是黑夜裡的明月。
潑灑出一路光輝,指引着她前行。
她無心讓圓月有缺,心存所愧。又有心将月拽入泥潭,将他摧折染得滿身斑駁。
她不該這樣的。
她走近他。
溫熱的手小心翼翼的撫在了他的額頭,覆住了他的傷口。
他不可置信她的親近,更不可置信她目色裡流露出的憐憫。
被她摘取下的眼鏡置落在一旁。
她用袖沿擦過他的血色,又用指腹拭去他的淚痕。
狂瀾過後隐隐餘波,随着她的抽泣從眼角流落。
莫許擡起雙臂。
試探着圍攏。
在她并無排斥的靜默下,他雙臂越束越緊,貼身将她環摟。
他能聽見她的心跳,甚至能感受到她體内生長着的小小生命。
千絲萬縷跳動的血脈環繞在身周,将兩個人系綁,捆束。
難以斬斷,難以分割。
“我陪你找他。”
他閉上雙眼,緊緊擁着她:
“一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