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漸流少了一條左臂和一顆眼珠。
桑林一醒後,江漸流已經恢複正常,隻是身體缺失了一部分。
桑林一沉默地看着他,神情哀恸,卻說不出話來。
江漸流卻彎腰,跪在桑林一身邊,頭靠在他的膝蓋上,眯着一隻眼睛,用右手牽起桑林一的手。
“沒關系。”
桑林一垂眸,“痛嗎?”
江漸流輕輕搖頭:“已經不痛了。”
桑林一問他:“為什麼手和眼珠會消失?”
江漸流回答:“我的身體腐爛了,這個世界也是。當某個區域的怪物數量過多,我那一部分的身體就會消亡。”
“這代表那片區域淪陷了,那片土地失落了。”
桑林一明白了:“所以你才會捕殺怪物……”
江漸流點頭。
“不去了嗎?”
桑林一輕聲說,拇指輕輕揉着江漸流手背的皮膚:
“繼續殺,你可以活的更久……我會陪你一起去。”
但江漸流卻拒絕了。
他溫和地笑了一下,“沒關系了。”
“就這麼在這裡吧,陪着我吧。我知道,雖然這個要求對你來說其實很過分……但,我想你看着我死。”
江漸流癡迷地靠在桑林一的腿上,語氣迷戀:“我死期将至,我很清楚地知道,去絞殺那些怪物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了……”
“比起苟活,不停忍着痛,我更想直接死。”
“但……但我又舍不得。”江漸流親吻桑林一銀白發絲的尾部:“我怕痛,卻又不想提前結束這一生。”
“所以選個折中的辦法吧。”
“桑桑,陪着我吧,我想自然地死。”
“死的時候還有你在……好像也沒有很痛了。”
桑林一低頭看着他,擡起手,輕輕撫摸他蓋住空眼眶的眼皮,溫柔地摩挲。
“……好。”
因為無法入睡,江漸流的狀況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差,他和桑林一寸步不離,時而過于激動時而過于頹喪,時而又瘋瘋癫癫地說想要桑林一陪他一起死。
可他說完就後悔了。
他神情大變地捂住嘴,随後用一隻手抱住桑林一,頭深深埋進肩窩裡輕聲啜泣,求桑林一不要死。
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花窗長廊,畫師怪物在給他們作第二十四幅畫。
在畫師驚懼的眼神裡,桑林一隻是平靜地拍拍江漸流的背,輕聲問他需不需要親吻。
在江漸流重新恢複平靜之後,畫師繼續作畫。
類似的這種事情一天内會發生多次,畫師對江漸流的恐懼與不安越來越強烈,而不安的怪物不僅僅是他,還有城堡裡的女仆、侍從們。
他們都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世界的崩壞。
但他們無能為力。
因為黑皇帝已經達到他所能堅持的極限了。
所有任何理智的怪物都沒有請求江漸流繼續征戰,讓他繼續殺死那些狂暴的怪物以延續這個世界。
因為就像江漸流所說的那樣,沒有必要了。
死亡是注定的,怪物與他們的皇帝本人,已經接受了這個結局。
江漸流走在最前方,身後跟着追随他的怪物們,一同義無反顧地走向這個世界的終末。
而桑林一也像他答應了江漸流的那樣,跟在這個隊伍裡,陪着江漸流迎來最後的死亡。
畫師的畫技足夠高超,加上在幾天内畫了多幅畫,現在對畫江漸流和桑林一已經得心應手。
所以哪怕江漸流殘缺的身體部位越來越多,他也能自然地補上了。
第三天,除城堡中心區域以外的全部地域淪陷。
怪物潮的咆哮聲如雷貫耳,那棵巨樹肉眼可見地衰敗了。
桑林一坐在花窗下面,平靜地抱着懷裡江漸流的頭。
江漸流已經沒辦法看見他了。
就在剛剛,他失去了第二顆眼球。
還剩下的,隻有一顆頭顱了。
桑林一沉默地抱着他站起來,慢慢走向樓梯。
畫師給他們的畫已經頂替了空畫框,挂滿了這座城堡。
可惜随着這個世界的消亡,這些畫也會消失了。
就像桑林一無論如何努力也沒辦法帶走江漸流一樣,這些畫他也沒辦法留下。
桑林一慢慢下樓,一張畫一張畫看過去。
江漸流的頭顱已經毫無反應,除開最後的觸感還在以外,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
他不能再看見桑林一,也不能聽見,也不能對話。
他隻能通過皮膚上溫柔的觸感知道,他還活着,他的愛人還在。
城堡已經空空如也,怪物們都散了。
桑林一站在一樓大廳裡,仰頭,看向覆蓋在花窗上的最大一幅畫。
那是江漸流要求的,隻有桑林一一個人的畫像。
這幅畫上的有幾筆是江漸流失去右臂之前自己畫的。
他執着地想為桑林一留下點什麼。
“桑桑。”
江漸流在失去喉管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死之後,你還會愛我嗎?”
他害怕,恐懼。
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要是他死了,桑林一就不愛他了呢?
他自私,貪婪。
他想要桑林一在死之後忘不掉他。
他想桑林一一輩子也隻愛他。
他沒有聽到答案。
因為他的喉管是和耳道一同腐爛消亡的。
他睜着剩下的一顆眼球,看着桑林一無聲地笑了一下。
「會。」
當然會。
他那個時候想說的話其實很多。
眼前閃過無數個畫面,可最後仍然全都歸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最後,他隻是苦笑着說會。
桑林一轉身,走出城堡。
漫無邊際的紅色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色調,一眼望去,隻有無盡的紅牆。
一名陶瓷女仆站在樹下,轉頭看向桑林一。
桑林一慢慢朝她走過去。
愛麗絲摘掉陶瓷娃娃頭,朝他露出一個微笑,問:“看來你馴服了這條狗。”
桑林一一言不發。
愛麗絲也不期待他的回答,扭頭看向紅牆,擡起手随意一指:“蔓延的紅色……在污染紀,這就是無數人痛苦的源頭。”
“我本來害怕他傷害你,但我錯了。”
“我以為你是阻止他發瘋的手铐,後來才發現你是他理智的島。”
桑林一微微仰頭。
身旁的巨樹逐漸枯萎,衰敗。
對于紅色的記憶,似乎被覆蓋了。
“想去看雪嗎?”
桑林一微微一怔,低頭看向那朵被他放在口袋裡的白玫瑰:“看雪?”
他笑了一聲:“可我們現在基本上每個月都能看見雪,都不需要專門去雪山看了。”
桑林一放下手中的圓珠筆,側頭透過教室的窗戶看向陰雲密布的天空:“馬上八月了。”
他半是諷刺半是認真地說:“說不定今天還會下雪。”
“可我想帶你看的不隻是雪。”
江說,“富士山山腳的櫻花要開了。”
江别的不行,當天氣預報和植物報告倒是非常好用,在污染紀環境監測都不管用的時候,江還能精準預測到天氣變化提醒桑林一帶傘。
桑林一問他:“你想看櫻花?”
江:“不是。”
“我是想帶你去看。”
桑林一沉默了,眨了眨眼睛。
江繼續說:“陪我去吧?我想帶你看。”
他怕沒有說服力,又補充:“很漂亮的,白的粉的,很好看。”
桑林一聽了卻笑了一聲:“你知道嗎,你的描述能力一直都很差。”
江疑惑:“會嗎?”
桑林一:“當然,你對我的描述從來隻有幹巴巴的好看。”
江理直氣壯:“這是事實,你是我見過的人裡最好看的。”
桑林一笑着點頭:“好吧。”
“那你想去嗎?不是都放暑假了,我們就去一趟吧。”
桑林一擡手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好,那就一起去吧。”
江不僅僅是天氣預報的好手,也非常擅長做旅遊攻略。
他通過觀察植物狀态,确定了一條污染指數最輕的線路,并且還篩選出了環境最好的酒店。
桑林一把一小節櫻花插在口袋裡,和江一起去了富士山。
如江所說,富士山在八月迎來了大雪,新聞上甚至報道了這場十年一遇的大雪。
桑林一住在民宿裡,看了新聞播報後問他:“這麼大的雪,你确定櫻花還會開嗎?”
江很堅持:“會開。”
沒辦法,桑林一總是順着他。
他套上黑色沖鋒衣,和房東阿姨告别,出發去了鄰近的神社。
因為大雪,神社的人非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