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三十九天八十三封信但隻字不提,像這許多年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絕口不提。
而這人最惱人的一點在于她不光從來不提壞事,她是什麼都不說。
這點整天把烈晴急得抓心撓肝,最損的時候灌酒都使出來了,而李悟生嘴比平時更嚴了,笑得比平時還燦爛,隻字兒套不出來。
真正聽她吐出個隻言片語來是她老師離開的次年初一。
她們那年正好在杭州落腳,烈晴學了點文人東西就兜不住好屁,除夕夜非要拉着她們乘船去西湖,到亭上賞雪。
李悟生沒什麼意見,挑挑揀揀帶了一壺松雪釀。
三人真正出發是次日午夜,乘了一葉扁舟在西湖中漫遊着,小舟撥開湖水緩慢地向前飄去,那時天空已顯現出淺薄的光,缥缥缈缈的雪中,李悟生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發上眉間都落了雪,卻隻出神地看着天邊。
天被淺而厚的藍蒙着,欲亮不亮,欲沉不沉。
幾人上了那小亭,烈晴敏銳地感覺到了李悟生的心不在焉,少見地沒鬧騰,安安靜靜地看着她溫酒。
松雪釀酒如其名,溫煮時會有一股淺淡而清新的松香,入口醇香濃厚,酒香深沁肺腑,經久不散。
酒香沁人,庭外碩大的雪粒簌簌而下,清冽的風吹淡了酒氣,李悟生喝了不少酒,忽而笑道:“放個焰火給你們瞧,如何?”
她們自然說好,李悟生捏了個小法術,為她們放了一陣的焰火,焰火噼裡啪啦映得這個大年初一有了些年味,寥寥青煙卻在雪中顯得有些冷清。
李悟生笑得眉眼彎彎,有些無厘頭道:“我老師從前初一也這樣哄我玩。”
二人一愣,俱是轉頭看向她,卻看見李悟生笑着看着那滿天迷炫煙火,眉間睫上的雪被熱化了,雪水順着眼尾往下滾,像哭了一樣,李悟生自顧自道:“我老師從前也愛喝松雪釀。”
那次回去後烈晴一連蔫了好幾天,玩笑也不開話也不常說了,李悟生也連着買了好幾天糖葫蘆糖人哄她,還給她們買了新衣,又笑眯眯地時不時變出一兩個漂亮小玩意哄烈晴,近半月才重新把烈晴驕縱的小毛病慣回來。
雖有烈晴這種級别的對照在,雲劍相比之下也還是有個小毛病——起床氣。
起床氣是生來就有的,不過在那次幫李悟生圍殺官兵時傷勢過重,每天都異常缺覺,于是氣得更厲害了。
最初叫她起床李悟生都會支使烈晴去,不過後來烈晴學聰明了,一到她起床的點就各種借口往外溜,最無所不用其極的一次連隔壁母雞要生了這種借口都扯出來了。
李悟生笑歸笑嘲歸嘲還是會讓烈晴走,每次叫她起床都會先施個小法術把她鬧醒,等她緩一會兒才進去,伺候小姐一樣幫忙梳洗更衣,伺候高興了皆大歡喜,沒伺候高興再不知從哪兒掏出個小玩意兒哄她玩,也就算過去了。
且從不生氣,雲劍看得分明,李悟生是心裡有愧,愧自己不該為自己的事把她搞成那副模樣。
她知道李悟生一直都有愧,她恨那些屠城的官兵,恨得入骨,恨到發瘋,第一次不得不擔起的責任就是帶着她們去殺了那群人。
但這一次擔責的代價太重了,李悟生太聰明,也太慈悲,看得清這些官兵代表的是誰的意志,看得清她的所為毀的是多少生命和家庭,看得清她所作所為是多麼的瘋。
然而她又不能不瘋,她不能不恨。
她恨他們殺了人,可她又殺了他們。人死了倒好,一切愛恨愧恸全都随屍入了土,剩下的一切卻全都要活着的人來擔。
他們屠城有多少是發自内心的恨這一城人?被殺的人卻該是真真切切地恨着他們。生者不能言,逝者無法說。愛恨入了土,卻不能不報。隻有她去擔。
她愧,她恨,她是人,所以她被撕扯。
算起來三人在一起的時間其實遠比女巫她們多得多,自二人相繼認李悟生為主,這漫漫長路上,十五到十八她們陪着她踏遍天涯扶危濟困,十八歲她們作李悟生的刃與她殺盡屠城官兵,十八到二十多歲又都在陪她流亡,後來一直跟着她行走天涯為曾經犯下的錯贖罪,直到來到這片土地。
沒有比她們更了解李悟生的人了。
她們親眼看着她在昔日恩師的屍骨前恨到落淚都不曾下跪,親眼看着她發着狂手刃殺師仇人,親眼看着她一把火燒了淪為亂葬崗的故地,看着她送了那些官兵去給城中人陪葬,看着她聽到婦人哭子後日日被愧和恨折磨得生不如死,看着她身為凡人的大半生都用于流浪和贖罪。
李悟生。
李悟生。
她也分不清這人是人是神。
昏迷前的最後帶着一堆雜糅的念頭朦朦胧胧地跌進昏黑,這師徒……怎麼都受困于人神之間啊。
你居然就這麼死了。李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