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岑松月心不在焉的,似乎沒有注意聽占風碏講的是什麼,雙手不由得緊緊抓住衣角,仔細在腦海裡回想當時發生的事情——心境裡會出現自己最害怕的事物,無非是鬼怪或者是自己做孤魂野鬼的那段辛酸日子,還有别的對他來說可怕的東西?絞盡腦汁地想了一番,無果,遂放棄了。手又背到身後去,幾根手指勾連到一塊兒,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盯着腳尖撒癔症······
就這樣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回過神來。恍惚間,他隻看到常笑對他使了個眼神,嘴唇翕動,看嘴型應該是在說“好”。于是他記起之前常笑叮囑的,輕微地挑了挑眉梢,道出一個字:“好。”
頓時,全場嘩然!
岑松月不解,掃視着衆人,正巧迎上占風碏的目光,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似乎已經看透了太多東西,容納萬千事物,如一艘滿載星河的船似的亮着,岑松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便将目光轉向常笑。常笑站在他的右側,輕輕說道:“你剛剛沒有認真聽他在講什麼嗎?”
岑松月搖搖頭:“煩請你告訴我,他剛剛講了什麼?”
“你剛才隻是收了個徒弟而已。”占風碏在一旁打趣道。
岑松月錯愕得兩條眉毛都滑向額間三分,小心詢問道:“你們······搞錯了吧?我不能的······”
隻見占風碏踱步走到常笑身邊,對常笑耳語道:“這話跟上一次有什麼區别?我看錯不了!”
常笑冷靜回道:“······我不想驗。”
岑松月無端地有些尴尬,一個人杵在那兒,不知何時常笑已然繞到他身後,輕聲道:“師尊,回家吧?”
家?
什麼是家?
記憶裡連夜雨忽逢蔽棚,免着一身濕寒,那不算家吧。
他向來居無定所,他隻記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
他沒有家。
“師尊?師尊?發什麼愣啊?”
岑松月愣了幾秒,意識到這句“師尊”是在喊自己,于是回神道:“好,走吧。”
回到住所已是傍晚,夕陽漫過斜山,暈染着不系舟下的蓮和水。岑松月踏上橋頭,猶豫了片刻,終于道:“你拜我為師幹什麼?我不能教你什麼東西的。”
常笑狡黠地勾起嘴角,道:“誰說師父一定要比徒弟厲害的,我也可以教師父啊。”
岑松月恍然笑道:“那是不是弄反了,我該叫你師尊才對。”
孰料常笑忽然駐足,引得岑松月回首,走到他身邊,一頓“望聞問切”。常笑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或者說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一般死寂,眼神恍惚地趴在橋邊欄杆上。他手心攥得很緊,像攥着一顆心。
岑松月覺得奇怪,索性和他一道趴在橋邊,道:“恩公是有什麼心事嗎?可以講出來,我在聽。”
常笑扭頭趴在胳膊上,盯着那人,無言良久,最後一松手,一枚銀白色的戒指滑落手心,翻了幾番,跌入橋下湍急的河流中,不見影蹤。岑松月兀自注視着那落水處,連水花都沒濺起一滴。
“你會覺得荒唐嗎?”
“什麼荒唐?”
“你可以再叫我恩公,但是我想······我想叫你師尊。”
岑松月笑道:“我的名字都是恩公給的,恩公愛怎麼喊就怎麼喊。”
常笑恍惚了一瞬,笑着說了句“好”。
夜裡用過晚膳,有小子來收走殘羹,岑松月拾級而上,離開小院,意欲尋找常笑,卻迎着腳背撞上一隻黑貓,此貓膘肥體壯,皮毛光滑發亮,金瞳中隻剩一線,四爪堪堪鉗住岑松月的鞋履和衣擺,做碰瓷狀,竟活脫脫是一隻醉貓。岑松月忒也無奈,委身将它抱在懷裡,自言自語道:“貓兒啊貓兒,你有看到我恩公嗎?”貓的瞳仁渙散,似乎下一秒就要打一個酒嗝。“好吧,那你要是看到他,煩請你告訴他,我在找他。”說罷将貓帶進自己的屋舍,為它蓋上一床被子,便出門了。
此時天際出現一枚鈎月,周遭星子兀自閃爍着,岑松月的心事忽然如潮水般湧上來,索性就地坐下,一一細數。他攤開手心,仔細撫摸着,觸不到半點紋路——人的手心都各有兩道溝壑,然而鬼的手心卻如同剝了殼的雞蛋一般,細膩光滑,沒有溫度。陰間的簿子上未著他生平半個字,在這寸步難行的陽間,他該何去何從?
愁緒四起。
在他的印象裡,留在人間的鬼都是愛去害人的,長相也歪瓜裂棗,一般人還看不見,便給足了人壞印象,人間流傳着各式各樣的關于鬼的故事,多數使人不寒而栗,敬而遠之。
而今自己做了鬼,便明了:鬼哪會管那麼多閑事兒?
思及此,他的腳上傳來一陣酥麻之感,借着一旁的燈火方才看清原來是搬家的螞蟻,吓得他趕忙站起身來抖擻衣擺,原地跺腳。忽然,樓下傳來一陣腳步聲,辨此聲應該是在下樓,岑松月輕聲呼喊道:“常笑!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