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大氣都不敢喘,緊閉着眼睛,隔着傩面也不知道夜明岑在做什麼,心下浮想聯翩——他這是親我了嗎?還是在摸我的臉?他是不是喜歡我?要是不喜歡我怎麼會這樣做?一瞬間,常笑心跳如狂。
夜明岑立馬回過神,直起身來,緊緊咬着下嘴唇,面露痛苦的神色——我在做什麼?
常笑裝睡裝的難受,一動不敢動,像是僵住了。
夜明岑不敢再去細瞧傩面,生怕透過面具的孔隙瞧見常笑的目光。傩面少說有半斤那麼沉,蓋在臉上屬實難受,常笑佯裝換個姿勢,偏了偏頭,傩面便滑落到一側。
夜明岑這才松了一口氣,不敢稍有挪動,保持着一個姿勢。直到供月大典結束,素榮來找他時,才發現腿麻了個透徹。
夜色裡,素榮一手攙着一個,好歹把兩人弄回客棧了。
翌日日上三竿時,常笑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經過一夜休憩,頭疼的症狀好了許多,隻是口中發苦,呼吸間仍有酒氣。
夜明岑正在屋内打點行李,聽見動靜,隻匆匆撇過一眼,說道:“桌上給你留了飯,吃完我們就離開這裡了。”
常笑嗓音有些啞,應了聲,便下床穿好鞋襪,将飯囫囵吃了。
師徒倆少見地又沉默了良久。
夜明岑渾身不自在起來,說不出哪門子的難受勁兒,隻是越發地不喜歡和常笑共處一室,一舉一動都遲緩起來。
他一不小心就把那張傩面拐到地上了。
常笑立馬過來将它撿起,拂去上面的灰,舉到面前,問道:“師尊你看,好不好看?”
夜明岑道:“……好看,但有些駭人,拿回去保準吓到小芙娘!”說罷他略作掩飾地一笑,瞥見常笑蓬亂的頭發,說道:“我替你梳頭吧。”
常笑怔了一怔,乖巧地坐在銅鏡前。
夜明岑取過木梳,仔細地将他發冠取下,長發披散未及腰。從發尾處一點點往上梳透,夜明岑問道:“我記得原本你的頭發很長……”
常笑不敢看鏡子,眼神躲閃着:“……太長礙事,不喜歡。”
夜明岑溫言道:“你在诓我?”
“師尊知道了?”
“知道……”夜明岑此時身上那件黑袍,不消言說,一定是這貓妖兒的毛織就的,他繼續說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要好好愛惜才是……”
常笑眼神落寞着,擡眼瞧着銅鏡中的自己:“師尊忘了,我沒有父母的……”
夜明岑為他束起冠發,沉默了半晌,說道:“……你當為師是,為師會傷心。”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二人之間忽然好像隔了一條洶湧的江河,那條江河的名字叫“倫理綱常”,若想背德而行無異于從此江逆流而上。
常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故作輕松地扯了扯嘴角,牽強的笑了,說道:“師尊,朱砂淡了,要不你幫我點?”說罷,從懷中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琺琅小瓷皿,裡面盛着一塊朱砂紅泥。
“好……”夜明岑答應着,取下發絲間雪白的骨簪,輕蘸紅泥,撥開常笑額前錯落的發絲,卻見那枚綠豆大小的淡薄紅痕印在額間,落下擦不去的痕迹。他持了簪的手一頓,福至心靈地畫了一枚六瓣花的細長圖案。
常笑昂起頭,眉眼滿是親昵的神采,歡快說道:“以前都是師尊幫我畫的……自從你走後,我隻能自己畫,畫不出好看的樣式,索性隻點一個點。”
夜明岑将簪子收起,從背後瞧着鏡子裡常笑的臉,有些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麼要點朱砂?”
常笑摩挲着将小瓷皿收起,說道:“我幼時體弱多病,朱砂驅邪納福,自從點朱砂後倒也真就沒怎麼發病過。”
銅鏡靠窗,晨曦破窗而入,驚起塵埃,落到夜明岑的手上。他吃痛地一縮,将手藏進黑袍下。
常笑騰地站起身來将窗戶掩好,回頭看了看如驚鳥一般的夜明岑,心疼地說:“師尊勿怕,屆時我一定讓你還陽!”
還陽?夜明岑苦笑,他深知自己隻餘殘魂爛魄,記憶尚難尋回,談何還陽?他怔了怔,坐到床沿,腦海中浮現出山谷中那具冰棺……
他問道:“你的意思……我的肉身還在?”
常笑抿了抿唇,聲若蚊蠅:“在……”
夜明岑回憶起來:“那日夜裡,素榮變作你的模樣引我去那處山谷中,原來冰棺裡面……是我自己?”
素榮當時得知夜明岑失憶十分心切,隻想讓他快點想起一切,便除此下冊。
夜明岑不可置信:“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入土為安呢?”
常笑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沖過去跪在夜明岑面前,磕頭道:“啟上尊師!弟子有錯!是弟子執意為之!”
夜明岑直感到痛心疾首,錯愕道:“你做了什麼?令我遺容不敗?如實說……”
“師尊羽化後,弟子……遇見一個魔,他附在你身上,誘我向惡。而後弟子将其誅殺,不忍……掩埋尊師仙體,便與那魔交換壽數。以我五年壽命,換仙體一年不腐……”常笑說完,眼眶飽含淚水,不敢擡頭。
夜明岑聞言,不可置信地,一口氣倒了又倒,雙眼一閉,大喊:“兩百年!那是千載壽數啊!你縱有九條命也難抵這千年!你修成正道了嗎?你與天齊壽了嗎?你留着一個死人做什麼?!你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