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夷則下了樓,走到院中。
施未正在陪豆豆玩,他學着曆蘭筝的樣子,拿那根鵲羽撓小狗的鼻子。可豆豆卻不吃他這套,小小的尖牙咬着他的衣袖,撲騰着兩條短腿要往他身上爬。施未無奈,隻好托着它渾圓的屁股,将它抱了起來。
“你還挺機靈的嘛。”施未晃着它,“快說,那天晚上我跟燕知打架的時候,你跑哪兒去了?”
豆豆“汪汪”兩聲,沖他吐着舌頭。
施未啞然失笑:“你還知道躲躲好,小東西。”
孫夷則遠遠看着,覺得還挺有趣。
施未摸着懷裡這隻毛茸茸的小狗:“做得很好,下次遇到危險就先躲起來,但是要記得回來哦。”
豆豆又開始“汪汪”直叫,尾巴搖來搖去,施未有點疑惑地轉過頭,恰好看見孫夷則倚在門邊。對方瞧見他,隻是笑了笑,微微點了個頭。施未便抱着豆豆走了過去:“孫掌門,我二師兄呢?”
“他吃了點東西,又睡下去了。”孫夷則溫聲答道。
施未想起傅及對他說的話,又看孫夷則并無異樣,心下便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已經沒什麼事了,就道:“孫掌門,我二師兄是個實誠人,他隻是在意你,所以嘴笨些。”
孫夷則聞言,愣了愣,在意他?那為什麼還一直叫他孫掌門?傅及果真還是因為黎阙的事情與他生分了嗎?
孫夷則略略思考了一會兒,問道:“傅及若是有心事,會告訴你們嗎?”
施未一聽,不得了,心事?二師兄能有什麼心事?不就是喜歡你這件事?難道孫夷則終于察覺到二師兄的心意了?那他這個做師弟的,不得順手推一把?
短短一瞬間,施未的心思就百轉千回,他道:“我自認識二師兄以來,他便一心求道,心無雜念。”
“真的?”
施未裝模作樣地沉思了片刻:“不過近來,确實有一件事,準确來說,是一個人,讓二師兄苦惱。”
孫夷則心一沉,一個人?不會真的是黎阙吧?
施未剛想乘勝追擊,乍看孫夷則臉色,似乎不大好看,也猛地打住了嘴,糟了,不會吧?孫掌門這是不高興了?他腦袋裡閃現出孫夷則對薛聞笛和薛思的态度,心想,就算沒有龍陽之好,也不至于這麼排斥二師兄吧?孫夷則明明對大師兄和師父都很友好……
“孫掌門,你怎麼了?”
施未小心試探,他這些話抛出去,萬一真給二師兄搞砸了,他可就沒臉見人了。
孫夷則很快回過神來:“我沒事,方便告訴我,那人是誰嗎?”
施未腦瓜子嗡嗡響,有種即将靈魂出竅的緊迫感,他想,要是貿然将實情和盤托出,不知會帶來多大風波。他旁敲側擊地問道:“孫掌門,你知道我二師兄品性很好,就算你不喜歡他,也不會看低他吧?”
孫夷則不假思索:“怎麼會呢?我當然知道他品性很好,我也很喜歡他。”
“啊?”施未傻了眼,等等等等,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孫夷則和自己是一個意思嗎?
孫夷則見狀,一時也沒明白他在顧慮什麼,便将原委細細道來:“傅及很好,隻是最近我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我在想是不是上次黎阙的事情,讓他與我心生嫌隙了。你也說他近來苦惱,是因為某個人,我思來想去,大概隻有這件事了。”
施未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都哪跟哪兒啊?合着孫夷則完全沒開竅?
施未眼皮直跳,他要是現在告訴孫夷則“我二師兄喜歡你”,那他與傅及的同門情誼會不會走到盡頭?
施未糾結地撓了撓豆豆的屁股,道:“苦惱也分很多種的,你想一個年輕氣盛的大小夥子,也該是,嗯,就是,為愛吃苦的時候了。”
這樣說總行了吧?既沒有暴露二師兄的心上人是誰,也能提點一下孫夷則。
施未認為自己的說辭簡直完美。
他根本沒注意到,他這個連心上人都沒有的小夥子,還不如傅及。
孫夷則聞言,頓時心緒爆炸,腦海裡仿佛閃過五顔六色的煙花爆竹,令他發暈。傅及有心上人了?什麼時候的事情?那他避着我,就是為了避嫌?等等,我們不都是男的嗎?難道……
孫夷則感覺後腦勺像挨了一記悶棍,人暈得徹底:“他,傅及喜歡的,也是個,男人嗎?”
施未注視着面前這位英俊的臨淵掌門,極其認真地點了頭。
二師兄,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施未一緊張,又掐了下豆豆軟乎的屁股。小狗搖了搖尾巴,乖巧地沒有叫喚。
孫夷則腦海裡的煙花爆竹放完了,心底隻剩一片狼藉,那怅然若失之感叫嚣着遍布全身,要是再濃烈些,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傷心。他甯願自己不知道原因,或者說,甯願傅及是因為黎阙的事情與他疏遠。
孫夷則垂下眼簾:“我明白了,多謝。”
施未見他臉色發白,以為二師兄沒戲了,也跟着難過起來。
真造孽啊。人生若隻如初見,相逢何必曾相識。
施未偶爾也想吟詩兩句,當然,僅限于他記得的,至于是不是同一首,他不管。
傅及躺到下午,也沒見孫夷則回來。他實在躺不住了,就下地走了走。謝照卿下手狠,好在沒踩斷他的胫骨,隻是傷了筋,他一瘸一拐地慢慢移動,也不算疼得厲害。
他想,就算沒有結果,多看兩眼那人也是好的。
他剛到樓梯口,就見施未抱着豆豆上來,見到他,忽地愣了下:“二師兄,你怎麼起來了?”
“起來活動活動,躺太久了腰不舒服。”傅及如實答道,施未想到先前孫夷則和他聊天的事情,扼腕歎息:“二師兄,你要多休息休息,養好身體,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啟程去曆姑娘家了。”
“我知道,就一會兒,馬上回去了。”傅及說着,眼神卻有些遊離,施未拍拍他的肩:“别看了,孫掌門不在下面,他去找何長老了。”
“那我去看看他。”傅及脫口而出,自然又輕松,施未張張嘴,欲言又止,最終,他還是沒有阻攔,眼睜睜看着傅及朝着何以憂的房間走去。
“怎麼辦啊,豆豆?”施未揉捏着手裡軟軟一團的小狗,感覺自己也要傷心過度了。
小狗搖搖尾巴,“嗚嗚”兩聲,像是在安慰他。
日光如舊,欄杆斜影一道一道鋪在窄窄的走廊上。傅及每跨一步,都很小心。他知道現在的一切都隻是何以憂制造的假象,他路過被自己撞碎的那根欄杆,腰間發燙,總覺得那人溫熱的掌心還緊貼着自己。他沒有細看,默默地吐納着氣息,好讓自己心跳沒那麼快。
他終于走到那扇門前。
“笃笃笃”,他等待着門裡的人應允。
“進來。”說話的是何以憂。
傅及便推門而入。
眼前一片漆黑。
他有些困惑,這個時間,不應當什麼都看不見才對。他愣愣的,問道:“何長老,你屋子裡怎麼那麼黑啊?”
此話一出,坐着的孫夷則就也懵了:“屋子裡黑嗎?”
他望着亮堂堂的房間,再看了眼不聲不響喝着茶的何以憂,還有枕着胳膊,半趴在桌上,玩弄着兩個空茶杯的燕知,心中疑慮更甚,便起身走到傅及面前。
對方眨了下眼睛,沒有動。
孫夷則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依然沒有反應。
傅及隻覺面前拂過一絲若有似無的風,突然意識到某件事,頓時心一沉:“是孫掌門嗎?”
“是我。”
聲音很近。
傅及的臉色明顯難看了許多。
他真的看不見了。
怎麼會呢?難道是自己撒謊的報應?
傅及緊抿着唇,神色僵硬,半晌,他才喃喃着:“我真的看不見了。”
孫夷則愣住了,此時,後面傳來一聲嗤笑:“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看不見,小朋友,這愛撒謊的習慣可不好。”
“我沒有。”
傅及覺得那聲音很陌生,想來便是施未口中的那個失去蹤迹的平望青山前任脈主,燕知。
燕知将兩個杯子疊在一起,坐直身體:“謝照卿那個雷,我很了解,能劈死人不假,但能把人亮瞎的,還真沒聽說過。”
她手撐着下巴,歪頭看向傅及,盡管對方并不能發覺她的動作:“何況,剛剛小年還在說你的眼睛沒有問題,現在突然就看不見了?那你怎麼能一個人走過來?也不怕從這走廊上掉下去。”
燕知說起話來根本不帶停,語氣又極其挑釁,聽得傅及多有不悅:“我在來之前還能看見,但剛剛進了屋子,突然就看不見了。聽聞前輩最擅幻術,前輩敢說這裡頭沒有您的手筆嗎?”
“喲喲喲,還會含血噴人呢?”燕知調笑,“我就坐這兒,且不說我一個受傷之人,就算我沒有受傷,給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在何姐姐這裡放肆啊,你說是不是,姐姐?”
何以憂卻不說話。
傅及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可燕知并不打算放過他:“你這種小孩,我見得多了,無非是想裝病賣可憐,好搏得幾分同情愛憐罷了,我說得對不對,孫掌門?”
傅及聽到她提起孫夷則,肩膀微微發抖。他昨晚确實在慌亂之下撒了個小小的謊,但今早已經和人說開了,這回他真的沒有再口出妄言。
可是,可是……
傅及難以壓抑内心的委屈,他小聲道:“我真沒騙你,孫掌門,我真的看不見了,就在剛剛。”
孫夷則注視着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總是柔情似水的眼睛,好像被濃濃的大霧覆蓋,失去了焦點。
但孫夷則覺得,傅及一直在看自己,在等自己的回答。
“别擔心,會好的,我相信你。”孫夷則溫聲說着,傅及心尖發燙,嘴一撇,吸吸鼻子:“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