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房門,紀輕舟轉身才發現解予安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了身,手裡握着手杖,正一步一探地走向床邊。
“做什麼?”
“睡覺。”解予安語氣毫無起伏,幾步就到了床邊:“你可以出去了。”
紀輕舟見他真的打算休息,而窗簾拉不拉的也無所謂,就答應道:“行,你睡,我去吃個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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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真的累了,解予安睡了一下午。
期間,紀輕舟悄悄開門探頭瞧過兩次,見人始終熟睡着,便沒有進去吵醒他。
趁着空閑,他将整座解公館包括花園在内能去的地方都轉悠了一圈,大緻搞清了各個廳房的功能。
與此同時,他還和傭人、園丁、司機乃至警衛室的保安都進行了友好的交談,從中拼湊出了關于解家的大緻信息。
這座宅邸的男主人,也就是解家老爺,叫做解見山,乃是如今上海灘名副其實的“地産大王”,除此之外,他還投資創辦了許多事業,範圍涉及船運、礦業、金融、紡織等,目前擔任着金豐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而他的夫人沈南绮則為廣東富商之女,早年留學過美國,回國後就搞起了教育,如今在蘇州女子蠶業學校任校長職務。
解見山夫婦隻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解予川,已婚,有一女。
小兒子解予安,大概也算已婚。
對于解家的财富地位,紀輕舟早已從這座宅邸的占地面積與裝潢設計中有所品味,因此很平淡地接受了這些。
唯有一點令他稍感意外,在這個“姨太太”盛行的時代,解家卻有一條家法是不許納妾。
聽園丁一邊修剪月季,一邊用八卦的口氣說出這條規矩時,紀輕舟第一反應是,怪不得解予安對他如此的橫眉冷對。
但不論如何,他人都已經嫁進來了,在他擁有立身亂世的資本前,也隻能委屈解予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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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紀輕舟在西館一層的正餐廳,見到了解家老爺和解予川的妻女。
解見山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紳士,身高優越,身材也保持得不錯,穿着一身中式長袍,留着斯文儒雅的短胡,頭發整齊地梳向耳後,瞧着精神奕奕。
在外貌上,紀輕舟覺得解予川和他更為相似,父子倆都長了雙大雙眼皮的桃花眼和一張微微上揚的微笑唇,顯得多情又溫和有禮。
至于解予安則明顯更像他母親,頭發烏黑,皮膚冷白,鼻梁懸直高挺,嘴唇色淺均勻,想必那黑紗帶下,應該也有着一雙與沈南绮相似的銳利鳳眼。
話說回來,在餐廳碰到解見山時,對方正滿面笑意地抱着孫女讀英文報。
紀輕舟本以為像他這般的商界大亨,性情會十分威嚴,不苟言笑,見狀屬實有些意外。
而對方見到他這個“兒婿”,也絲毫不擺大佬架子,放下孫女招呼他到身邊,像個長輩般地叮囑幾句話後,忽地繞到一個話題:
“聽南绮說,你在京城是個名角,同覃老闆都合作過?”
紀輕舟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舒朗一笑:“都是以前的事了。”
解見山便當他是默認,仰頭追憶道:“我十幾歲的時候,很喜歡聽文班戲,還會同人一起拍曲子,唱上幾句小生,就是唱得不好。
“到上海以後,就很少聽昆戲了,偶爾跟南绮去看看京戲,你要是擅長這方面,改日找機會唱上幾句,叫我們開開眼。”
紀輕舟此刻倒甯願他嚴肅些了,說的話讓他壓根沒法接。
幸好此時傭仆端了飯菜過來,沈南绮也帶着一覺睡醒的解予安走進了餐廳,解見山的注意力自然就轉向了負傷歸來的兒子。
由于人少,解家人用餐的座位倒很好分配。
解見山夫婦坐在長方形餐桌的上首,長子一家和次子分坐兩側。
老太太隻吃素食,不與他們同席。
故而當一家人圍繞寬大的桃花芯木餐桌吃飯時,紀輕舟的對面就是解予川的妻女。
解予川的妻子趙宴知,紀輕舟理應叫她嫂子。
眼下她正懷有身孕,許是這個緣故,身體與臉蛋有些圓潤,但仍能瞧出她長相的溫婉清秀。
至于解予川的女兒解玲珑,則還不到五歲。
紀輕舟起初以為這是個害羞腼腆的小姑娘,因為吃飯時,女孩總時不時地偷瞄他,一副想同他交流又羞于開口的模樣。
直到她的媽媽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溫柔提醒道:“第一次見叔叔對不對?玲珑應該叫他什麼?”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張口便喊:“小嬸嬸!”
一個“小嬸嬸”迎面砸來,紀輕舟差點沒繃住表情。
畢竟童言無忌,解見山和沈南绮聽了都忍俊不禁。
隻有解予安握着筷子的手停頓了下來,說:“誰讓你這麼叫的?”
聽見這冷不丁的發問,解玲珑往她母親的懷裡縮了縮,既瑟縮又無所畏懼地回答:“爸爸說的,他說小叔和一個新來的叔叔結婚了,我應該叫他嬸嬸。”
“咳咳……”
被出賣的解予川臉色有些尴尬,壓低嗓門教導女兒道:“爸爸說的是,照理來說你應該這麼叫他,但是這位叔叔也是你奶奶的表外甥,也就是你爸爸我的表弟,你應該叫他表叔才對。”
“好複雜呀。”解玲珑擰起的眉毛下,那雙和她父親如出一轍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紀輕舟。
“玲珑應該聽爸爸的,”趙宴知湊到女孩耳畔,低聲問道,“要怎麼叫呀?”
解玲珑猶豫了兩秒,嗓音清脆回答:“表叔。”
解予川夫婦剛松了口氣,這時小女孩又語出驚人道:“小叔和表叔可以結婚嗎?你們怎麼不請我喝喜酒啊?”
“好了。”眼見話題逐漸偏移,沈南绮趕緊搶在小兒子發作之前打斷孫女的疑問。
“好好吃飯,這些事情你長大就會懂了。”
解見山瞧了眼解予安吃癟的神色,樂呵呵地抿了口梅子酒,适時地轉移話題道:
“駱家那小子知道你回來了,說明天要跟他信哥兒一塊來看看你。
“你們也幾年沒見了吧,從小一起長大的,是該聯絡聯絡感情。”
紀輕舟敏銳地把握到了某個在書本上讀到過的稱呼,忍不住問:“您說的信哥兒是邱文信嗎?”
解見山夾起一塊油焖筍的嫩尖兒放進解予安的碗裡,輕輕點頭:“是他,元元跟你提過?”
“聊起過。”紀輕舟含糊應答。
說完,他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眼身邊的男人,結果正好瞥見對方唇角浮起一絲微笑。
他心中頓時升起不詳預感。
“邱文信若知道有人如此欣賞他的文字,定引你為知己。”解予安明明語氣平靜,卻不明地讓人感覺不适。
這小子果然不會放棄陰陽他的機會。
“我是喜歡他的文字怎麼了?你瞧不起紹興黴豆腐啊?”
本質為紹興人的紀輕舟下意識地還了嘴。
随即一擡頭對上了趙宴知略顯驚愕的目光,他頓時冷靜下來,懷疑紀雲傾的人設是不是被自己一句話給搞崩了。
“看來你們相處得不錯。”正相反,解見山和沈南绮非但未懷疑他什麼,反而對此樂見其成。
解見山還為他解圍道:“信哥兒是有真才實學的,你既然喜歡他的文章,那簡單,明日讓元元介紹他給你認識。”
“明天不行。”沈南绮接過話,“明天我約了裕祥的老闆,要去做衣服。”
說着,她看向紀輕舟:“主要是給你做,這麼好的樣貌,卻穿得亂七八糟的,明天跟我去好好挑幾身。”
紀輕舟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衛衣,他出來旅遊,走的自然是休閑風,怎麼就亂七八糟了?
“還有元元,也要做幾身,但他現在不好出門,等會兒叫梁媽量了尺寸,明日一塊帶過去。
“聽見沒,紀雲傾,明早别又睡過頭了。”
沈南绮顯然還對紀輕舟今早“睡糊塗”差點耽誤火車的事情耿耿于懷。
“知道了。”紀輕舟應聲。
頓了頓,他又開口:“對了,您以後别叫我紀雲傾了,我現已改名紀輕舟,輕松的輕,泛舟的舟。畢竟出了梨園,不方便再用以前的藝名。”
“這樣也好。”沈南绮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輕歎道:“輕舟是個好名字,願我們元元也能早日度過這重重的劫難。”
聞言,解予川等人不約而同地贊同點頭,唯獨被祝福的解予安充耳不聞地吃着碗裡的飯菜。
分明看不見,他的筷子卻能準确地将菜送進嘴裡,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吃着飯聊着天,紀輕舟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遊離感似乎削減了幾分。
說來,他的運氣也算不錯,毫無準備地來到這個時代,卻沒有遭遇什麼危險,也沒有淪落街頭,成為乞丐。
雖也遇上了些超出常理的事情,但碰見的人至少表面上都很友善,即便是不近人情的解予安,也沒有真的刁難過他。
當然,以後和這家夥相處還有的磨。
紀輕舟想到這,又夾起一隻油爆蝦塞入口中。
解家的廚師水準不錯,菜都很可口,雖然才來了短短不到一天,他好似已經可以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