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各方報紙常登載細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對此學說不以為然,我倒認為信一信也無妨。
“故而給二少所用針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針前,也都會用酒精擦拭,你們盡可放心。”
在開始治療前,張醫師特意對紀輕舟解釋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醫生的特别囑咐。
開始治療後不久,老太太在女傭春姐的攙扶下,拄着拐杖進了會客廳,見紀輕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點了點頭。
針灸時的氛圍比紀輕舟想象中還要沉靜,分明今日天氣還算爽朗舒适,醫生與患者的額頭上卻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層汗。
張大夫顯然是全神傾注之故,他持針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來回撚動的手指也好,都極其穩定,絲毫看不出抖動。
即便是紀輕舟這個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濕了發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說他是疼的,神情卻又平靜得詭異,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蒼白清冷,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不會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裝吧……紀輕舟不禁暗忖。
張醫師每下一針,都有他的學生為他擦汗,而紀輕舟想給解予安擦汗卻無從下手。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環繞他額頭、眼周都已紮了細細的長針。
紀輕舟雖也是玩手針的,但紮在布料上的針和刺入人皮膚的針給人感官終究不同。
為他們之間沉凝的氛圍所感染,他在一旁坐着,也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悶熱起來。
又過了幾分鐘,坐在沙發一側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來,走到紀輕舟的身旁,輕輕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過去,握着他的手。”
“啊?”紀輕舟擡頭,小聲發出疑問。
老太太又給了他一個眼神:“過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紀輕舟給出回應,靜默許久的解予安倒是先開口拒絕。
他要是不出聲也就罷了,他一開口拒絕,紀輕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應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着便聽話地挪了張椅子,坐到解予安左側,趁着醫師取針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還很是倔強,手指緊緊地攥着扶手不動。
紀輕舟便面帶微笑地暗中使勁,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硬是擡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雙手之中。
一旁的醫師助手見狀,險些笑出聲來。
還是被他的老師瞪了一眼,才及時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見此倒是十分寬慰,站在一旁觀察片刻後,便因體力不支,拄着拐杖先回房間休息了。
老太太雖離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還留在房中,紀輕舟便沒有松開手。
針刺的畫面不管看幾次依舊令人心顫,紀輕舟不敢多瞧,索性轉移視線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寬上一兩公分,拇指和食指兩側有層薄繭,估計是以前握槍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勁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脈絡凸起愈發明顯,一瞧便很是修長有力。
“别瞎動,給你傳遞好運呢。”紀輕舟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趁着解予安松勁的工夫,與他虎□□錯相握。
又過了一會兒,解予安便不再固執反抗了。
治療過程持續了近一個小時才收針,紀輕舟便握了他一小時的手,待結束起身時,兩人掌心裡皆是汗液。
在張醫師收起針灸箱前,紀輕舟問他讨要了一個酒精棉球,給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懶得反抗,就任由他擺弄雙手。
一旁張醫師見狀,許是把他當成了解家的重要親戚,結束之後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紀輕舟跟自己過去。
紀輕舟預感到他也許要同自己交流治療進程之事,就扭頭對解予安說了句“我去送送張老先生”,跟着張大夫出了會客廳。
關上房門後,張醫師壓着嗓音,沿走廊邊走邊道:
“我方才給二少爺診了脈,和上次一樣,仍是肝氣郁結。我雖能給他開藥,但畢竟治标不治本,最好還是得讓他自己解開心結。”
紀輕舟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待送張醫師二人到大門外後,便快步返回了小會客廳。
寬敞屋子内,穿着一身黑色長衫的解予安依然閉着眼眸靠在椅子上,身體皮膚紮過針的位置都留下了一點紅印,估計要過一會兒才能消退。
聽見紀輕舟進門的腳步聲,他緩緩坐直身體,拿出黑色紗帶準備纏繞在眼睛上。
伴随他起身的動作,紀輕舟看見他額角的汗液沾濕眉宇後從眼尾淌了下來,忍不住打趣道:
“诶呀,我們元元怎麼哭了呀?這麼痛啊?”
解予安沒理會他的嘴賤,自顧自地展開紗帶,要往眼睛上蓋。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紀輕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塊棉質手帕,動作還算輕柔地幫他擦去了臉上的汗珠。
“等會兒要不要沖個澡,衣服都快濕了。”
解予安“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趁着他纏紗帶的工夫,紀輕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着他道:“張醫師說你肝氣郁結,是因為心裡藏着煩心事,你不妨打開說說,省得到時候還得喝中藥。”
“你覺得呢?”
“我覺得?”紀輕舟愣了下,“總不會是因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輕哼了聲。
“得了吧,我們這事有什麼好煩惱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你這心氣郁結,多半還是因為……”
話到一半,紀輕舟止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其實是什麼原因,不論是張醫師還是解家人,大家心裡都有數。
一個前途大好、立志報國的青年,卻因戰場負傷不得不退伍在家養病。
傷痛也就罷了,對人極為重要的眼睛還瞎了,未來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斷給身邊人帶來麻煩,以解予安這樣心高氣傲的性格,對于這般遽然的改變,即便面上不顯,心中定然是極為憂慮的。
紀輕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僅沒法繪圖、做衣服,連日常起居都成問題,一兩日還好,時間長了多半要抑郁。
這麼一想,他隻是穿越到了民國,身體一切都還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見日升日落,欣賞美麗景色,老天對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歎了口氣,紀輕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寬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醫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來的自信?”
“那我們打個賭?”
“無聊。”
“你也知道你逢賭必輸。”
盡管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解予安還是禁不住上他的當,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紀輕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獅子大開口。
“五十。”解予安直接對半砍。
“不是吧,一百塊買你康複,你這都要讨價還價?”
解予安心想也确實如此,轉而問:“立字據?”
“立什麼字據,我相信你的為人!”紀輕舟哥倆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貼着肩膀,隔着薄薄的絲綢衣料觸摸到他的體溫,過了會兒才想起來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握了長時間的手,彼此間都模糊了安全距離,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覺似的沒有躲避。
反倒是紀輕舟自己意識到了方才的舉止有些親昵,心底劃過一絲尴尬,生怕解予安延遲一步反應過來,忙站起身轉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樓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