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幛子是請誰寫的?不會是讓宋秘書随便找人寫的吧?”
“那怎麼會。”解見山語氣溫和道,“初來上海那會兒,鮑叔對我關照良多,他的壽幛我是特意找了程先生……”
見父母徑自聊着天往前,被遺忘的解予川和身邊提着壽禮的宋秘書對視一眼,兩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跟在後邊。
鮑荀松是前清舉人,也是有名的慈善家和教育家。
他的七十壽筵在五馬路的複興園酒樓舉辦,不僅包下了整座酒樓,還在樓下搭起了戲台,請來一班伶工演唱昆劇。
原本解家從商,社交場上和這樣的老學者沒有什麼交集,但因倆家都是蘇州望族,作為同鄉會成員,在蘇滬兩地共同集資創辦了十幾所小學堂,故常有往來。
送上壽禮壽幛後,解見山與解予川被主人請往二樓桌席,沈南绮則被侍者引入三樓的女眷專席。
這男女分坐的舊習令沈南绮心中不悅。
但這是人家的壽筵,考慮到鮑荀松是個年逾古稀的老頭,思想迂腐也情有可原,她隻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着侍者上樓。
到了樓上,沈南绮還未走到自己的座位,剛轉過樓梯口,便遇見了曾有過幾面之緣的恒正書局的老闆夫人,楊新枝。
這位夫人雖有着一雙舊時代留下的小腳,走起路來倒是步調輕快,一瞧見沈南绮便迎了過來打招呼。
“解太太,許久未見,您氣色更好了。”楊新枝态度和善地問候。
她穿着時下流行的文明新裝,白布襖下搭着黑色的百褶裙,套着白襪的細足沒進一雙略大的黃皮鞋裡。
沈南绮出過洋,還擔任着女校校長,她自知自己在一些思想守舊的遺老眼中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女子。
一些老爺夫人在公共的社交場合對她表現得彬彬有禮,回去家裡卻同親友說她抛頭露面,傷風敗俗,穿着的西式連衣裙是奇裝異服,高跟鞋與長筒絲襪是有傷風化。
這些她或多或少都從旁人口中聽到過。
對此,她談不上生氣,更多的還是無奈。
她精力有限,沒時間去應付那些守舊派,為了避免麻煩,大部分情況下,她都會盡量避開與那些裹小腳的太太小姐們交談的場合。
不過同樣受害于陋習,她知曉這位楊女士确實是一位思想進步的女性。
雖出身保守家庭,卻在婚後積極入學女子學堂,還曾投稿婦女報,寫文章抨擊那些喜好幹涉女子私人生活的頑固派,支持女子剪發易服效男裝等。
因此,面對楊新枝的問好與誇贊,沈南绮當即停下腳步,和顔悅色地道謝。
楊新枝圓弧形劉海下的眼睛帶着幾分欽羨地看着沈南绮,問道:“您身上穿的這莫不是件袍子?”
沈南绮笑了笑,将披肩敞開些許道:“正是件旗袍,看不出來吧?”
“不細看是真看不出來,這是新樣式吧?怪好看的,是哪位裁縫的巧手制作的?”
楊新枝本是好奇中帶着幾分客氣地詢問,在她敞開披肩後,卻被那桃粉包裹的曼妙曲線吸引了目光,對沈南绮勇于穿這樣摩登的旗袍出門感到十分敬佩。
沈南绮還有些猶豫是否要主動将話題引導向裁縫的方向,沒想到她這麼上道,便坦然回答道:
“是在裕祥的嚴老闆那做的,不過主意卻是我表外甥給的。那孩子在服裝上很有些天賦,還在Love Lane路口還是哪的,開了家叫世紀的成衣店。”
沈南绮裝作随口閑聊的樣子,模糊了地址卻又将關鍵信息全部給出,微笑道:“孩子小打小鬧的,我還沒去過。”
“您外甥還開了成衣店?那改日我路過就去逛逛。”楊新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說。
沈南绮笑着點頭,随後岔開話題聊了兩句便與楊新枝告别。
于沈南绮而言,她穿這身旗袍隻是一次普通的對于新鮮事物的嘗試,就像以往她穿着那些款式新穎的洋服出入社交場合一樣。
也許會有人好奇她的衣服是從何處購買的,但國人含蓄,多數人最多隻是誇贊兩句,不會詢問得太詳細。
既然答應了要幫紀輕舟做宣傳,她便準備之後同人交談時主動地往這個話題引導,卻沒料到在接下來的宴席裡,時不時便會有認識的女性朋友來詢問她衣服的出處。
甚至有陌生的太太小姐專門前來搭話,就為了問一句她的旗袍是在哪做的。
沈南绮一方面驚訝于這新式樣的旗袍竟如此受這些名門閨秀的喜愛,一方面也盡心盡力地幫紀輕舟做了宣傳。
她知曉,當把紀輕舟的成衣鋪與裕祥時裝店放在一起時,這些太太小姐們想做同式樣的旗袍更大可能會選擇去裕祥,但這并無大礙。
隻要讓她們知曉愛巷有家世紀成衣鋪是她沈南绮的外甥所經營,且這位成衣鋪的老闆很有些新奇點子,那待她們逛街路過愛巷時,大概率會去那成衣鋪瞧瞧。
如此一來,她的宣傳工作也算到位了。
至于能不能留住這些客人,那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
沈南绮這麼想着,和朋友交談到一半,又應付起前來搭話的兩位女學生。
她們不僅對她所穿的新式旗袍好奇,對她的披肩同樣很是喜歡,詢問該從何處購買。
沈南绮一面努力回想着紀輕舟的用詞,究竟是“開需米”還是“開士米”,或者幹脆說的是它的英文“cashmere”,一面則在心中感歎,老太太挑選的這位兒婿還真是能給她帶來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