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掠過一架平行航行的飛機,其軌迹與談嘉山墜落的方向相垂直。
望着機尾翼上的顯眼标志,談嘉山不由得想起自己頭一回坐飛機的場景。
如今以四處奔波為業的評審員,在上初中之前其實連贛省都沒出過——畢竟每逢節假日,他不是在店裡幫忙,就是在補習班上課。
談嘉山倒覺得沒什麼,因缺少陪伴而心懷愧疚的談母卻過意不去。
隻是那時餐廳體量還不大,作為主廚的母親實在抽不出時間,便不顧談父的反對,給談嘉山報了那時極為流行但價格昂貴的研學夏令營。
外出旅遊的興奮與第一次坐飛機的恐懼追逐着談嘉山,澎湃的心情終于安定下來些許,他才留意到身側的媽媽正在垂頭偷偷抹淚。
“一想到過幾年還得送你去外地讀書,說不定以後工作、成家也不在贛省,我就忍不住提前開始難過哩!”
由于牛奶這一類的液體過不了機場安檢,見不得浪費、隻好現場開蓋暢飲的談母忍不住借奶消愁,“要是崽崽你長不大就好了,見一面少一面……好舍不得喲!”
談嘉山哭笑不得地保證每天都會打電話回來,這才安慰好自己憂傷到噸噸噸狂飲酸奶兩大杯的親媽。
那時他不覺得有什麼。
畢竟當時國内路程最長的航班,也不過隻需要飛行6.5小時,便能輕易跨越近兩千公裡的距離。
寫信、郵件、電話、視頻,如今的聯絡方式多到叫人眼花缭亂,隻要媽媽願意,她可以在任何時間聯系到自己。
但談嘉山忘了,地理上的距離再近,也跨越不過生死之間的維度。
ICU搶救室的那道門薄得像紙,無數人在它面前懇求、下跪,卻依然無法從死神的鐮刀底下拉回近在咫尺的至親;
墓園裡那一抔的土濕潤而肥沃,它能催發任何一顆堅硬種子的生機,但獨獨不能叫地下長眠于此的亡者複生;
過塑機能減緩照片泛黃、褪色的速度,可沒辦法加固在腦海裡越來越模糊的音容笑貌。
時光的列車永遠向前行駛,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停留、掉頭,錯過一程站點的旅客除了手握着單程票忏悔,作其他反應亦是徒勞。
談嘉山繼續下墜——
與飛機相比,他渺小得像之隻遊走于沉重與輕飄飄之間的螞蟻,談嘉山背面朝下跌進雲裡,被暗雷轟鳴的深色氣霧所吞噬。
這雲垛子厚實得像老師傅彈出來的棉被,掙不開、推不動。
火花帶閃電的雷暴在談嘉山周圍噼裡啪啦地炸開,雨滴亂竄得比剝橘子時呲出來的汁水還要沒規律,細密地澆得人煩躁,甚至叫談嘉山隐隐有種即将溺斃的錯覺。
談嘉山不喜歡下雨。
每逢下雨,路面上總是濕哒哒的,走快了污水便會濺上褲腳,惡心得談嘉山想吐。
可也隻有下雨的時候,全年基本無休的媽媽才能放下鍋鏟休息一會,順道來學校接談嘉山放學。
平時就不怎麼着家的父親,關店時多半要約朋友出去聚會喝酒,于是下雨天便默契地成了母子間心照不宣的放松日。
拼樂高積木、用廚房香料做香薰蠟燭、比拼誰能更快削出一條完整的蘋果皮、用雞蛋殼雕花……
雨水成了暫時的隔絕罩,在它的覆蓋之下,再沒營養的事情,極少有單獨相處機會的母子倆都能幹得津津有味。
談嘉山還記得小學三年級的那個發高燒的雨夜,屋外筷子一般粗細的雨欻欻往下刺,藥瓶裡的冰涼液體照着雨水的節奏,咕咚咕咚地往身體裡流,灌得他的血管幾乎要結冰。
媽媽看不下去,找護士借了鄰床剛打空的生理鹽水瓶子灌了熱水、裹上毛巾,暖在他因為輸液而浮腫的手掌下。
那一夜的雨是熱的、是鹹的,每滴“雨水”裡都蘊含着母親恨不得以身代受的憐惜。
從那以後談嘉山更讨厭下雨了。
他還在往下落——
與談嘉山下墜方向相反的,是從陸地上袅袅升起的炊煙,其中夾雜着一絲生炝辣椒的辛辣味道。
往燒熱的鍋裡丢幾根青椒,燒到虎皮皲裂,葷能炒豬肉、素可釀豆腐,這是媽媽除豫章酥鴨以外,最常做給急着出門的家人的快炒菜。
嗅聞着熟悉的味道,談嘉山輕輕地落在媽媽的背脊上。
準确說,是背帶式的襁褓内——這是在學會走路之前談嘉山睡得最安穩的搖籃。
在火舌舔鍋底時發出的轟鳴聲、鍋碗瓢盆硬碰硬的撞擊聲之間,年幼的談嘉山聽見大堂裡有食客在锲而不舍地叫喚。
他仔細辨認了會兒,意外發現對方口中叫着的并不是身為主廚的媽媽的名字。
“嘉山?”
高熱在眼前蒙了一層厚厚的濾鏡,談嘉山看不清楚。
他怕自己再往下落,本能般的循着聲源抓住來人,仔仔細細地纏上去。
令人作嘔的失重感奇迹般地消失了。
停止下墜的談嘉山像一位在海上漂泊了四年的水手,乍一靠岸,摸到這片溫暖得仿佛是為他量身打造的着陸點,居然産生了迫不及待得到歸屬、又害怕被拒之門外的複雜情緒。
隻是還容不得他猶豫,這片土地便主動伸出了柔軟的藤蔓,不容拒絕地裹了上來。
談嘉山被穩穩當當地接住。
風吹過來,他不再飄無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