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當然要走,可是我是傷員嘛……走,走得太慢了,時朗哥,你先進去,你還要幫我帶路。”
這可能是阿艮平生撒過最成功的謊,連哄帶騙地讓鄭時朗先進了密道。他最後朝着密道裡望了一眼,顫顫巍巍地敬了一個禮,随後果斷關上了密道門。終于再也撐不住,跌坐在密道門前。沒力氣再挪一個櫃子來擋門,他就靠在門上,用身子把門檔得嚴嚴實實。
他忽略掉鄭時朗拍門的聲音,隻感覺天地渺遠,什麼都不真切。但他還是說:“時朗哥,别白費力氣……你知道我走不掉了,那個位置中彈,還能撐到現在已經算老天爺開恩。時朗哥,帶着我……你跑不遠,出了密道還有路要趕,你得存着力氣。”
密道裡又黑又悶,狹小逼仄,一眼望不到頭。鄭時朗難免聯想到一些不願面對的回憶,逼着自己清醒:
“我是你的上級,你要聽我的。你聽着,把密道門打開,我能把你送出去的,你要相信我。”
“時朗哥,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們好讨厭。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你們……明明我們餓了那麼久,可是糧食還是全都讓給你們。阿妹還生着病,都餓脫相了,我沒本事,找不到吃的。可是阿妹好喜歡你們,她說要我别計較,你們會救很多像她一樣的孩子。”阿艮的妹妹,是那個非人的實驗室放出來的第一批被注射過病毒的人。這種病毒是小日本研制出來的生化武器,強傳染性,吊着感染者不死,讓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鄭時朗記得這個小女孩,他第一次見她時,她已經消瘦得隻剩一副骨架,可笑容還是暖洋洋的。她遠遠地看着周林和鄭時朗,讓哥哥告訴他們不要靠近自己。
周林和鄭時朗前前後後為她找了不少醫生,可誰又治得好這種病呢?不過是吊着這條命罷了。
“因為阿妹的話,我決定入黨。我想救更多像她一樣的人,可惜我還是沒能做到,就像我不能給阿妹找到吃的一樣。但是周林姐可以做到,你也可以,組織能做到,總有一天可以。”
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鄭時朗心上,硌得生疼:“阿艮,你才二十歲,阿妹還在家裡等你。聽話,把門打開,我帶你回家。”
“鄭老師,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喜歡你……我覺得你,好讨厭。你教我識字,可是我好怕你,你看起來像那種很死闆的教書先生。在你面前,我總是好怕自己做錯了事……後來我發現你不是這樣的人,可是我讨厭你的遊刃有餘,好像總能輕易周旋于各種各樣的人之間,好像從來都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你好像,連在意的人都沒有。所有人都是你的手段,我也是,可能我阿妹也是,好多時候我都看不清你到底想要什麼,為什麼要對我和阿妹那麼好。再後來有人告訴我,這次我的行動對象是你很在意的人,連你都在意的人,肯定一根毫毛都動不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失手了,那時候我好怕,好怕你會怪我。不過現在我覺得,賠一條命給你應該也夠吧,所以這次,我不聽你的了。”
“其實,我也沒有那麼讨厭你……時朗哥,我好痛啊,阿妹每次和我說疼的時候,也這麼痛嗎?你可不可以……幫我和組織申請一些止痛藥,我不吃,你幫我帶給阿妹吧。你幫我和她說,她的痛我幫她帶走啦,以後就不痛了……”
阿艮的話被槍聲打斷。一槍,兩槍……鄭時朗數不清,他們在用子彈淩遲一個窮途末路的青年。他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背上好像背着阿艮的命,沉甸甸的,壓得他不得不往前走。前路一點光都看不見,他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片段,是阿艮問他:天下大同真的能實現嗎?
他回答了什麼來着,怎麼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為什麼是他活下來,他不該活下來的。好多次,為什麼都是别人替他去死,他到底還要背着這些人命走多久?他們滾燙的血一次又一次澆涼他的心,要他神機妙算,要他遊刃有餘,可是為什麼每一次,他都還是那隻躲在暗處的老鼠,還是誰都救不回來。
他應該死在八歲,和他的父母死在一起,而不是在寒風裡凍了兩天兩夜,最後連父母的屍骨都找不到;或者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被班長安排在防空洞,成為整個班的一座流動墓碑;再或者,死在這裡,不必背着這份愧疚做楊家的烏鴉,做阿艮的報喪人。
我也好讨厭你啊,阿艮,我們兩清。可是現在我無端欠你一條命,又要我怎麼還得起?
這個二十歲的少年自此要在他心裡紮根。他看見的每一次陽光,都要被分裂成好多份。
路走盡了,光線射入他的眼睛。好刺眼,好明亮。
正是大好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