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着衆人的面,王莽不願與張放争鬥、招人恥笑,隻好面朝天子下跪,将銅盞雙手舉過頭頂,垂眼道,“臣不敢僭越。承侯爺盛情,臣借此酒敬祝陛下龍體康健,福澤延綿。陛下請。”
這回劉傲痛快伸手接過,仰脖一飲而盡,随即将手邊那壺清釀拎起來遞給王莽,笑道:“喏,你喝朕的。别總沉着張臉,哪來那麼多氣可生,嗯?”
張放見狀美目一怔,臉色大變。
淳于長攢這一局,原是為天子與張放說合。張放素來恃寵而驕,那晚莫名挨天子一句攮搡,氣得回家掉了一宿眼淚;又聽宮人傳出消息,說王莽趁機爬上龍榻、與陛下赤身摟抱在一起,直恨得捶胸頓足,卻礙于長信宮禁令,不能随意入宮。他隻能跑來淳于長府上哭訴,淳于長禁不住他撒嬌歪纏,便替他做此酒宴,将天子邀出宮來。
可天子竟将舊日恩愛抛諸腦後,連張放敬的酒都不接,隻一門心思與王莽勾調。
王莽連聲道“惶恐”,跪拜謝恩後,回座再看張放面上神情,不知為何竟覺十分古怪。
淳于長命人擡上編鐘,十幾名樂伎以埙、筝為伴,敲奏一曲《玄鳥》,又一曲《破陣》。其聲空靈悠遠,或雄渾激蕩,劉傲深受震撼,陶陶然如癡如醉,全沒在意一旁狀況。
張放心中有氣,悶頭自斟自飲,不大會兒功夫便将自己灌得爛醉。
淳于長見事不妙,便來到張放身旁,勸他少飲幾杯。張放哪肯聽勸,淳于長隻得一面哄,一面将他案上酒壺搶下拿走。
不料此舉竟惹惱了張放,他起身一步一搖撲到王莽案前,伸手要奪王莽面前那盞玉壺。
這壺酒是天子賜下的,王莽哪肯放手,便仗着自己身手麻利反應快,搶先以手緊緊按住壺頂,偏不松開。
張放搶奪不過,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照王莽身上便是一腳,口裡出言不遜道:“好沒羞的破落漢!村野匹夫,如何配享這玉壺佳釀?”
明知他借酒撒瘋,王莽根本不搭理,隻漠然撣了撣被踹髒的衣襟,神色自若。
淳于長急忙過來抱住張放肩頭,稍一用力便将他拎得雙腳離地,帶回自己座位。
“侯爺醉了,休得胡鬧!”鐘鳴之聲掩護下,淳于長在他耳邊重重勸道,“那是陛下所賜禦酒,你要如何?”
張放眼中恨意流轉,胸口起伏紅了眼圈,咬唇嘟囔道:“裝什麼仁義君子、方正之士?自個兒脫光了爬龍床的下賤東西!”
此時恰好一曲終了,四下裡驟然安靜。話音雖輕,卻穿風刺耳,席上衆人無不愕然變了顔色。
劉傲一聽這話,頓時羞慚滿面。他始終不知王莽為他冰身降溫一出,以為張放說的是他穿來那晚逼王莽解衣陪睡的事。
污蔑王莽爬龍床本就是他酒後一時起意的胡鬧,這幾日相處下來,王莽處處為他兜底、解決了不少麻煩,劉傲本就心懷愧疚;如今又害得人家被當衆羞辱,劉傲着實過意不去。
“是朕命他上龍榻伴寝。”劉傲挂下臉來,沖張放冷冷說道,“怎麼,你有什麼意見?你沒爬過龍床嗎?”
張放聞言黑眸震顫,眼淚奔湧而出,繼而發瘋似地放聲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最終伏在案上抖動,又像是在抽泣。
鬧這麼一出,場面再難收拾,淳于長隻得叫上絲竹樂手、幾名舞姬,亂哄哄歌舞一場,而後倉促罷宴。
張放醉成一灘爛泥,歪倒在地爬不起來。淳于長吩咐手下照看他,自己則批甲上馬,護送天子回宮。
夏夜微風吹散蒸騰暑氣,車内劉傲卻倍感悶熱。他偏頭将耳後淌下的汗珠蹭在肩頭,一手在臉旁扇涼,一手扯開領口,嘟囔道,“好熱,你不熱嗎?”
“嗯?不……陛下恕罪。”王莽懵然回了一句,心不在焉似的。
方才在筵席之上經曆那番波折,王莽心緒翻騰,這會兒才将将回過神來。讓人背後戳脊梁骨已是奇恥大辱,他萬沒料到,張放竟當衆口出惡言羞辱他。那一瞬間他腦袋嗡的一下,渾身寒毛豎起,險些一頭栽倒過去。
可下一瞬,卻被天子一句話,從深深沉淪之地徑直打撈回人間。天子對他眷愛昭彰,為回護他,甚至不顧體統、直揭舊愛臉皮。他從未得到過這樣的重視與袒護,于羞憤中又生出洶湧的感動來。
王莽少年老成,自來不善美言,他不知如何表達心中感激。斟酌再三,他終于打好跪謝君恩的腹稿,擡頭剛要開口,卻見天子面紅過耳,迷離媚眼之下一片绯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