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是不是張放還不一定。他才穿過來沒幾天,朝中、宮裡這錯綜複雜的權力關系,他還沒摸到門呢,誰知道昨晚席上那些人模人樣的家夥都是什麼來頭……
正琢磨着,忽有人來報,說淳于長将軍來了。劉傲忙叫進來。
淳于長跪拜行禮後,擡眼打量天顔,隻見天子劍眉緊蹙、一臉焦灼,心中便有數了。他等了半日,到這時大理寺仍無人來問,可見張放下藥一出并未事發。想來天子始終還是顧念舊情,不忍向張放發難。
“臣恭請陛下聖安。陛下平安康健,實乃蒼天庇佑。若有絲毫閃失,臣萬死難辭其咎。”淳于長以頭點地,作慌恐狀。
劉傲問道:“究竟怎麼一回事?還不快講?”
“是,陛下容禀。昨日河間王劉元将其子劉珏送入臣帳下,臣粗枝大葉,隻道他欲曆練孩兒,便欣然應允。可昨夜臣回到府中時,下人來報,說那豎子鬼祟夜行、期期艾艾,不知在做什麼勾當。臣便将其拿下審問,這一問,倒問出大事來……”
劉傲想了想,才回憶起“劉珏”是誰,納悶“啊?”了一聲。
淳于長使眼色屏退周家兄弟,上前兩步低聲道:“此事非同小可,臣不知……如何……”
“你就說吧!”劉傲不耐煩道,“朕恕你無罪。”
“是。那劉珏交代,其父河間王劉元令其夾帶竹笛入宮,誘使守宮兵衛出手傷其性命,妄圖以此為由激起宗室諸王衆怒,他便可糾集劉氏宗親,與天子抗衡;被王侍郎識破、一計不成,他又授劉珏以淫藥,令劉珏誘惑天子。那小子生怕藥性猛烈,唯恐傷及君王,便在富平侯酒中下藥試驗。臣不明就裡,于席間唆使富平侯向陛下敬酒,陰差陽錯,反害陛下。”
“臣罪該萬死,願伏誅謝罪。然劉元藏奸謀逆,竟以子為餌,泯滅人倫,狼心狗行,天理不容!望陛下明察!”淳于長慷慨述完,伏在地上渾身顫抖,激動異常。
劉傲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一套曲折詭谲的故事,好像哪裡不對,可荒謬中卻又有些道理,他哪裡想得明白。
這都是什麼破事!要是王莽在就好了,王莽一定能理出個子醜寅卯來。于是他顧不上臉面,甩手吩咐道:“王莽呢?傳王莽來,待朕問個明白,再來與你理論!”
淳于長遲疑道:“王侍郎他……北上追匈去了,怎的,豈非陛下旨意?”他明知天子不願放走王莽,怕天子遷怒怪罪,便佯裝不知,搶先把責任甩脫。
“朕何時……追什麼兇?”劉傲錯愕半張着嘴,“他幾時走的?連聲招呼都不打?”說着說着,就已想到王莽為何不辭而别,頓時懊惱無比。
“你去叫他回來。”劉傲嘟嘴嘀咕道,“朕沒讓他去。”
淳于長為難道:“早間他向臣要一匹好馬,已去了半日,哪裡追得回來?陛下若真心待他,不如随他去吧。他要強慣了,叫人那樣指戳,在這長安城裡,哪還有立足之地?”
劉傲一聽,心口忽地一跌,追悔不已,暗罵自己是個傻缺,一時呆怔失語,半晌說不出話來。
淳于長趁機告退,說要回去再審劉珏。劉傲呆呆揮手,腦子裡已亂成一團漿糊。
卻說王莽駕烏雲蹄出北城門,一路策馬狂奔,終于在日落前追上持虎符北上調兵的輕騎都尉衛煊一行。
衛将軍出身名門,心高氣傲,素來看不慣王家把持朝政。王莽謙恭拜見,說願投身報效、為将軍馬前卒,他不給一絲薄面,竟當真令王莽同他帳下走卒一道,紮營洗馬忙到半夜。
王莽出慣了力,不覺辛苦,忙起來便沒空胡思亂想,反覺輕松暢快。可夜裡露天睡在營盤草席之上,眼望滿天星鬥,諸般心緒便洶湧而來。
思來想去,這幾日天子對他敬重有加,并未苛待作踐于他。此去經年,今生未必再有重逢之日,他不禁有些後悔,究竟為何走得這樣匆忙,甚至沒能好好告别、道聲珍重。
夜已深了,四下鼾聲漸起,汗臭濁氣熏人。王莽不禁想念起寬敞舒适、散發着悠悠檀香的龍榻,這會兒天子也該就寝了吧?天子不習慣獨睡,總要人陪、懷裡抱着個什麼,才睡得着踏實。今夜又是誰上龍榻伴寝?
思及此處,王莽心陡然一沉。張放走後不出兩日,天子便看上他王莽,迅速移情變心;如今他不辭而别,天子自然不會過多留戀,這會兒已經續上新人了吧。他甚至能猜到這“新人”會是誰。
那又如何?橫豎與他再無幹系。天子薄幸,聖眷本就如鏡花水月、夢幻泡影;逆風執炬,必有灼手之患,他不得不狠心放手,以免引火自焚。
幽冥中點點星光,在視野中漸漸模糊,王莽終究還是睡着了。夢中他又回到香氣氤氲的未央宮寝殿,熏風掀開淺金色帳幔,露出龍榻上交疊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