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下人欲出聲叫醒他,淳于長擡手示意不必,而後揮手命他們都下去歇了。
袅袅灰煙熏得淳于長雙眼刺痛,視線模糊,朦胧中他記起最初與張放相識的歲月。
那年他十二三歲,姨娘王政君由美人升婕妤,族中叔伯兄弟聞訊紛紛入京投奔,淳于長兄弟三人也被爹娘送入長安謀求進取。
适逢敬武公主府招募公子侍從,與公子張放年齡相仿的淳于長,因身高體壯、相貌堂堂,在一群半大孩子中脫穎而出,來到張放身邊作伴當。
彼時張放便性情乖張,處處恃美逞兇,日日惹是生非。若非淳于長從旁護衛周旋,早不知吃多少虧了。
為與人動手時占盡優勢,淳于長每日五餐,狂吃狂練,十幾歲便長成一座小山,從此隻要他在身旁,張放便愈發橫行無忌,無人敢惹。
思及此處,淳于長不禁莞爾,笑出兩行酸淚。若非如此,他便不會被王家叔伯看上、送入軍中曆練,自然也不會有今日之發迹。
那日劉珏問他,究竟侯爺是他什麼人,淳于長竟被問住,“這那”了半天也沒答上來。
答案在他得知張放死訊的那一刻赫然浮現。張放曾是他的主子和靠山,重遇後又成了他的盟友、玩伴。這些年來,張放始終在他心裡占據着一個難以名狀的特殊位置,如今這個位置空出來,他心裡兀地缺了一塊,好像換誰來都放不進去,那個空洞再也填不滿了。
火盆中煙灰積滿,随風亂舞,劉珏嗆咳着醒來,見淳于長直直瞅着他,趕忙爬起來整理儀容。
這一次淳于長竟不罵他,隻淡淡說了句:“過幾日我送他回富平縣,你可同往?”
劉珏呆呆點頭,瞧見淳于長臉上橫着幾道烏黑的煙灰,伸手指了半天,淳于長也沒意會過來。他隻好拎起自個兒衣襟,給淳于長擦臉。
淳于長起初應激一躲,意識到他的意圖後,便哧地笑了,伸手在他腦袋上拍了兩下道:“好狗兒,倒還會……”話未說完,兩人便雙雙愣住,又趕忙錯開彼此的目光。
此時靈堂外走來一個臉罩輕紗的不速之客。
“陛下命奴婢為侯爺燒送些個。”公孫澄除下帽紗,打懷裡掏出幾個金燦燦的紙元寶,跪在火前邊燒邊念叨,“陛下親手賜金,送侯爺寬寬上路。侯爺福沒享盡,來世再投個好人家。”
淳于長與劉珏交換一個狐疑的眼神,試探道:“有勞公公特意出宮一趟。怎不叫王大夫順路來?”
公孫澄以鐵鉗撥弄盆中紙灰,漫不經心似的回道:“今夜王大夫又留宮侍寝,不知何時才得出宮哩。”
劉珏發出一聲冷笑,淳于長狠狠斜他一眼,擡擡下巴示意他退下。卻聽公孫澄道:“喲,這位可是河間王府上小公子?”
淳于長未及否認,劉珏卻一梗脖兒應了。
“可否勞動公子,取些筆墨來,借咱們使使?”公孫澄欠身向他行禮。
淳于長眉頭緊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一時找不到理由推拒,便沖劉珏點點頭。劉珏隻得拱手退下,自去籌備文房。
公孫澄又以袖掩口,指着銅盆,裝模作樣嗆咳道:“這大的煙塵,熏得人喘不上氣。勞駕将軍……倒倒?”
淳于長萬沒想到,這人竟沒來由使喚他,略一思索,便和氣答應下來,轉身捧起火盆走出門去。
将人都支使開後,偌大的靈堂便隻剩公孫澄一人。他來到棺椁前匆匆磕兩個頭,起身挽起衣袖,使出渾身力氣,奮力去推棺蓋。直推得牙根咬酸、脖頸上暴起青筋來,終于将棺蓋推開一拃來寬。
“侯爺勿怪,奴婢得罪了,得罪了……”公孫澄抖抖索索念叨着,“奴婢是為替侯爺伸冤,願侯爺安心上路……”然後伸手進去,将張放頸間系着的白絹布條拉下。
果然,張放喉頭兩側,兩塊紫紅的橢圓印記觸目驚心,大小形狀與人拇指指腹别無二緻。
公孫澄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半晌才回過神來。他以手輕撫自己胸口,終于喘勻了氣。
正發愁如何再将這幾十斤重的棺蓋合上,一擡頭,淳于長正無聲無息地站在棺尾,兩隻虎眼冷冷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