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念聲持續不斷傳來,清亮而流暢的話語富含飽滿的情感,帶着最真摯虔誠的心意。任何聆聽這段禱詞的人都不會懷疑這是一位虔誠笃信的教徒。
這是贊美月神的禱詞,甯溪和艾德裡安聽得很清楚。在伊利亞德,他們每周都會在教士的帶領下進行祝禱,從孩提時代開始,從未斷絕。
他們被要求穿着統一的神袍,不能化妝,隻能佩戴銀質的首飾,并且隻能在項鍊、耳環、戒指這三類中選擇一種。他們按照年齡站成幾排,然後教士将手捧一隻大如滿月、器身銘刻有無數符文的銀盤出現。銀盤中盛着一汪聖水。銀盤通常在教士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則持着一根新鮮的橡樹枝。教士一邊頌念母神恩典,一邊走來,每經過一個孩子,他右手的樹枝便會伸進水盆中,讓鮮嫩的樹葉沾滿聖水,然後輕柔地灑在孩子們的頭頂。隻有經過這道程序,才能開始正式的祝禱,這是外界不曾有的。
唱詩班的童聲合唱團在一旁演唱頌歌。教士會讓他們把随身攜帶的一本經典翻到上一次祝禱結束時的頁面,在教士的領讀下,他們齊聲頌念神典經文和頌神詩。
那些歌頌月神,贊頌月神的篇章他們不知道讀過多少。
雖然大部分時候,甯溪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飄離這萦繞着甜美歌聲的地方,甚至大逆不道地聯想和他父親失蹤有着密切關系的尊名未知的邪神。
如果領讀的教士能夠看穿他的思想的話,一定會驚恐而憤怒地當場将他開除出伊利亞德,絕不姑息。
偶爾他甚至有些期待這樣的結局。
他一直認為,每周刊登在《新月報》固定版塊的贊美詩都是些自命不凡的詩人、教士們為了一搏出位而創作的千篇一律的無聊作品,辭藻華麗卻陳詞濫調。
他向來是懶得看《新月報》的,即便這份報紙在伊利亞德通常都是免費發放給學生閱讀。
但是現在,甯溪從來沒有如此切實地感受到贊美詩的威能。
或許不是文字本身多麼強大,而是純粹的信仰的力量。
伴随那道頌念聲響起的同時,天空中的上弦月猛地爆發出耀眼的光輝,似乎在呼應信徒的歌頌。
以甯溪貧瘠的修辭手法來比喻,高懸于上的月亮就像連通着煤氣管道的一盞巨燈,在先前,供氣開關可以說隻吝啬地擰開了一個刻度。那麼現在,供氣開關已經瞬間開至了表盤最大位置。
昏暗被乍亮的月光所驅逐,視線也因此變得清晰開闊。然而,明亮之下,陰影卻愈發濃重了。凡被月光照耀的地方,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股不可言說的力量。
當月光拂過身體時,甯溪能感覺到,仿佛有看不見的滑膩觸手在他的皮膚表面滑過,留下黏膩的觸感和濕溜溜的液體。這讓他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并且胃部浮起一種幾欲嘔吐的收縮感。
甯溪完全不想去深思,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看來,你得尋求下一個舍身取義的機會,好讓自己的名字刻在教會紀念碑上了。”艾德裡安說道,甯溪聽出其中夾帶的調侃意味,似乎還有一些别的,隻是他無法判斷。
甯溪難得沒有回嘴,默默吞下了這句嘲諷。
現在看來,他可能确實有點蠢,似乎一瞬間就被那種巨大的負罪感沖昏了頭腦。也許隻是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過突然,太過戲劇化,讓人的神經難以做出理智的反應。
但他還是無法認同艾德裡安的那些話,那些來自端坐在華麗高背椅上,衣着永遠體面優雅,甚至連鞋底沾染的泥土都隻會來自私家森林的上層人士會說的話。在他們眼中,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如撥弄一顆琉璃珠那般随意,滿不在乎。如果這條性命還能幫助他們遠離危險,那麼舍棄這個人的容易程度就和用手指彈開衣物上的一粒灰塵不會差太多。
當甯溪面臨這樣的選擇時,他永遠無法把自己代入進那些撥弄珠子的人。他隻會是那顆琉璃珠,那粒灰塵。
就這一點,他和艾德裡安沒什麼好說的。
一個念頭轉瞬即過,戰場情況有了變化。
黑袍人手中鋒利的小刀距離金發超凡者的脊柱隻剩下半個指頭的距離,上弦月的異動立刻讓它感受到緻命的危險。幾個跳躍後,它遠離了原來的位置。
高聲頌念贊美詩的聲音環繞在它耳邊,清爽悅耳,咬字優美,在發出較低音節時,聲帶在喉間振動帶來沙啞酥麻之感。那聲音中沒有任何雜質,不帶任何不潔念頭,一切都被摒棄了,唯一存在的隻有對神明最純粹的敬仰和贊美。
血絲如細小的蛇般爬上黑袍人的眼球,能讓狂信徒感動落淚的頌詩聲鑽進它的腦袋裡,宛如一股溫柔的春風吹皺它腦海的那一池碧波。在這歌聲中,他感受到聖潔之月的崇高與威能,他甚至想要一同高聲贊美月亮,贊美母神。
但很快,一陣劇烈的刺痛感讓幾乎快要沉溺進贊歌中的黑袍人徹底驚醒。
黑袍人又驚又怒,在意識到自己差一點犯下叛教行徑——真心誠意歌頌、贊美異教神後,無邊的恐慌如海嘯一般席卷了它的心神。
它撲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恐懼之主,無所不在的父啊,原諒我,原諒您卑微的仆人……”在一陣顫抖的哭聲中,黑袍人一根一根掰斷了自己的手指,這讓它本就醜陋恐怖的雙手更是呈現出一種奇詭的形狀。
它幾乎是趴伏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仿佛有什麼降臨在它頭頂,讓它絲毫不敢有擡頭的想法和舉動。
全然沉浸在忏悔中的黑袍人無力再控制血池,血手與血鍊都消失了,被血鍊提起離開地面的金發超凡者頓時跌落在地。
金發超凡者仰躺在地上,她的肚子被開了一個大洞,失血過多;手臂和腿部有四五處貫穿傷;纖細的頸脖上環繞着數圈可怖的痕迹,幾乎要被折斷。任何一個傷口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緻命的,但她還活着,胸口殘存着微弱的起伏。隻是情況看起來并不太妙。
忽然,她的身體站了起來。不是重傷之人姿态扭曲地從地上艱難爬起,而是身體崩得筆直,直挺挺地,像一根方尖碑從躺卧的姿勢被一下子拉得直立起來。
她垂在一側的腦袋緩緩擡起,濃密的金色長發如帷幕一般向兩側拉開,露出她神态略顯扭曲的臉龐。最為詭異的還要屬她的眼睛,眼球向上翻,眼眶内隻剩下充滿血絲的眼白,用力程度就好像眼球要在裡頭打一個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