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九安脊柱的傷勢,是在駕駛飛艇時被追捕的護衛隊擊中導緻的,也的确如克雷斯所說,尋常人脊柱受損到這種程度,早就癱瘓在床動彈不得了。
但喬九安和平常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強悍的精神力。
可最糟糕的問題也出在這裡。
精神力的強悍使得喬九安可以短暫依托精神力的支撐自由行動,但比起脊柱的粉碎性損傷,喬九安最嚴重的傷勢其實在精神海。
喬九安靠坐在床頭,單腿曲起支撐在畫闆後,筆尖在畫闆上時停時快地寫寫畫畫,身邊已經散落了不少畫稿,上面複雜的結構圖能看得不懂行的人腦殼疼。
在喬九安枕邊,一個沉寂無光的光腦靜靜躺着。
倉庫唯一能曬到太陽的小窗戶旁邊,蓋着一方小手帕的倉鼠D閉着眼,臉皺成一團,粉色的倉鼠爪露在外面,時不時抽兩下,睡得并不算安穩。
“吱呀——”
門被推開的聲音讓喬九安停下手裡的動作,擡眼看去。
年幼的小少年小心關上門,眼神亮晶晶地朝着喬九安的方向跑過來,柔軟的棕色頭發像是一隻無害的小動物,臉上的小雀斑晃啊晃的訴說着雀躍。
“喬!我都做好了!”
伯尼将手裡的圖紙小心遞給伸出手的喬九安,眼神忐忑。
喬九安接過圖紙快速翻看了一遍,眉頭挑起又壓下。
作為一個從前根本沒有接觸過系統化教學的孩子,伯尼在機械上絕對能被稱一句天才。
——這就是克雷斯向喬九安提出的交易。
喬九安驟降的逃生艙上刻着聯邦研究院的标志,當時穿的又是研究員的白大褂,所以被克雷斯誤認成聯邦學者撿了回來。
綠洲基地作為邊緣星唯一的原住民集合地,這裡的生存環境惡劣,科技落後,教育自然也更是難以評價。
當然,自然條件極度惡劣的白沙星之所以有智慧生物生存,自然也有她的獨特資源。
在不允許砍伐樹木消耗自然資源、紙張稀有的星際時代,白沙星原住民獨有的白沙紙制造技術讓他們擁有對外交換的籌碼,形成供求關系,但因為星際坐标太過偏遠,沒有武裝能力和運輸條件,且生産效率極低的白沙星一直都處于被剝削的赤貧裡。
這裡的原住民在渴求改變,卻忌憚警惕外來人,生怕陷入更艱難的壓迫。
克雷斯會救喬九安,本質上就是一場尋求回報的投資。
唔,結果沒想到喬九安不僅不是什麼聯邦學者,還是個很有可能被通緝的聯邦在逃黑戶。
……但是這種事就不用告訴給克雷斯知道了。
喬九安想。
反正在教導小少年這件事上,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裡,這裡,這裡,再想想。”
喬九安的手指點了幾個地方,然後輕敲了下伯尼的腦瓜,讓偷看倉鼠D的小少年注意力回到學習上。
“哦……”
伯尼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趴在喬九安床邊的小桌子上,繼續苦思冥想,小臉皺成一團。
寫着寫着,伯尼原本偷看倉鼠D的眼神轉到喬九安身上。
“喬,你這是在修光腦嗎?”
其實喬九安畫的機械圖大部分都看上去有點不太友好,像是什麼武器,伯尼是看不懂的,但有那麼一兩張圖,因為曾經克雷斯也研究過光腦,伯尼學習過,才發現喬九安似乎在試圖修複他自己的光腦。
“嗯。”喬九安停下手上的動作,手指叩在被自己從研究中心帶出的光腦上,低聲道,“修不好了。”
那時候他的精神力空間受損,沒辦法放東西,經曆過追捕,爆炸,飛艇解體,逃生艙迫降,那個本質沒什麼特殊的光腦當然也徹底報廢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喬九安明知道不可能存留下來的光腦,當他進入逃生艙瀕臨深度昏迷時,還是被緊緊攥在手心帶到了這裡。
伯尼又自覺隐蔽地偷看了喬九安好幾眼。
喬九安已經在這裡養傷小半個月,伯尼也跟着上課了這麼長時間,但他和喬九安并沒有多少上課之外的交流。
伯尼想到喬在圖紙上畫的那些機械圖——不認識歸不認識,但炮筒和彈藥匣橫截面什麼的,伯尼還是能勉強連蒙帶猜看出來幾分的。
每次看見都讓伯尼莫名有些膽戰心驚。
伯尼一直都不太相信父親對喬的判斷——等着看吧!他一定能找出喬根本不是什麼弱雞研究員的證據!
走進來的克雷斯将營養液放在桌面上,擡手重重揉了兩把兒子的腦袋,然後輕拍了兩下。
伯尼嘟囔着使勁扒拉開父親的大手,哼了一聲,主動離開,将适合說話的空間留給兩個大人。
克雷斯拉了椅子過來坐下。
喬九安早已經将畫好的圖紙蓋住塞到一邊,手指捏着那個已經報廢的光腦,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現在這樣的狀态,我見過很多。”克雷斯輕聲說。
克雷斯點開光腦光屏,打開一個分類夾。
喬九安的目光終于轉到克雷斯的身上。
準确來說,是落在克雷斯手腕的光腦上。
“要看看嗎?其實很有趣,算是我的……”克雷斯停頓下來想了想,“治療日記?”
安靜許久,喬九安開口:“我對你手裡的光腦更感興趣。”
“那可不行。”克雷斯笑了,“這可是基地共有的資源,我也隻是借用的。”
然後再度發起邀請:“要一起看看嗎,喬?”
喬九安沒什麼特别的反應,眼睫低垂。
“我也很久沒有打開看過了,啊,第一個是安妮啊。”
“安妮曾經是基地護衛隊裡最耀眼的紅玫瑰呢!那一次星盜來襲太過突然,安妮正好帶隊在外搜集物資,在探查到星盜行動的第一時間就讓人回來報信,自己帶着其他隊員前往騷擾星盜主艦隊來拖延時間……”
喬九安擡眸看了一眼。
光屏上的少女笑得含蓄内斂,眼角微微揚起,藍眼睛裡滿是星光。
看上去完全不像克雷斯說的那麼雷厲果決。
見克雷斯一邊說一邊點掉光屏,朝着下一個文件夾點去,喬九安皺了下眉,下意識開口:“之後呢?”
克雷斯的手指在光屏前遊移幾秒,蜷縮了一下,低聲道:“被送到我這裡時,她的顱骨和内髒重度損傷,雙眼失明。”
“她的心态很積極,還在憧憬即使眼睛看不見,她也能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基地裡還沒長大的孩子……但最終,她的傷勢還是惡化了,所以在生命走到最後階段時,她選擇和星獸正面對抗,同歸于盡,為基地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資源。”
“基地裡,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人在走到絕路的時候,自毀傾向總是最盛。
喬九安沒有說話。
在萊恩生命中心時,實驗體們也是這樣的一個又一個文件夾。
建檔、書寫、加密,如果沒有那次爆炸,沒有那場逃亡,最終都将走向歸檔。
克雷斯的檔案和實驗體檔案極其相識,卻又好像有着實質性的不同。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喬九安聽克雷斯說着一個又一個的人生,說着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目光不知不覺變得專注而認真。
對實驗體而言,生命是最輕的東西。
實驗體的每一次蘇醒,每一次試驗,每一次任務,每一次對戰,都有生命在逝去。
實驗體們誰都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死去,會不會被當做實驗垃圾一樣,被清理銷毀。
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是或者離開研究中心,但不論是否真正離開,喬九安相信,所有的實驗體,在生命走到最後關頭時,都會升起和研究中心同歸于盡的瘋狂。
萊恩研究中心的确是他們不幸的開始,同樣也把無法抹去的編号印痕,深深銘刻在他們的血肉裡。
喬九安深吸一口氣,一點一點地吐出。
他明白克雷斯想要開解他的好意,同樣也清楚克雷斯的私心,可他已經做不到自我情緒調節了。
是的,喬九安知道自己不對勁。
也清楚知道哪裡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