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老闆娘笑不出來了。
雁先生看了眼樂桓甯臉上燦爛的表情,老舊的機械身軀打着哆嗦,顫顫巍巍地說道:“樂先生,您很受歡迎。”
樂桓甯笑容不改,将自己的燦爛對準了面前的老頭:“萬事屋嘛,總要多發展一點人脈。”
這樣擁擠的小巷是中城區内再平常不過的街景,從前到後,五百米左右的巷子塞滿了生氣勃勃的機器人。
樂桓甯跟一半以上的機器人打過招呼,帶着老頭走向了中城區著名的景點——林葉湖。
林、葉、湖,無論哪一個字,都和面前這個人工開鑿的小破池塘無關。
AI的世界早就沒有年齡超過10歲以上的樹木了——它們大部分都住在溫室裡,用特定的光照和水源培養,等時間差不多了,再砍下來做一些珍貴的必需品。
“林葉”這樣的詞,不亞于人類社會的“恐龍”,是世界的主宰者對未知生物所抱有的美好幻想。
至于“湖”……
樂桓甯打量着缺了口的池塘邊緣,心裡想,就算在他們那個環境污染到無可救藥,到處充滿了破爛的世界,湖泊也遠比這個袖珍的玩意兒要氣派得多。
“從前我還年輕的時候,經常和孩子的媽,那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來這兒散步。”
雁先生慢吞吞地走在空無一物的池塘邊,像一片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落葉,笑着說:“年輕就是好啊,腿腳利索,幹活勤快,沒人覺得你需要照顧。”
可事實上,就連“照顧”這樣的詞,也是AI理解不了的。
樂桓甯走在他旁邊,聽着老機器人喋喋不休的話語,想象着他所謂的年輕時代。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座湖依然沒變,隻有我變了,還有我死去的愛人。”
樂桓甯微微一怔,連帶着聲氣也低了幾分:“您的愛人已經……”
雁先生點點頭,學着人類的語氣,感歎道:“走了,走了幾十年了。”
AI是不會死的,AI擁有永恒不息的生命,它們能獲得真正的長生。但AI的社會不一樣,在這個一切仿照人類制度的社會中,AI會随着機械體的報廢而消亡。
難道數據也會受“肉/體”所限嗎?
“您經常像這樣懷念她嗎?”
說“懷念”有些奇怪,AI之間的數據其實是可以互通的,無論那美麗的機器人有沒有離世,都可以将自己的數據實時傳輸到另一個數據庫中。
但在數據庫合二為一的瞬間,兩個AI也會理所當然地融為一體。
“‘懷念’嗎,我不知道,也許隻是覺得孤獨吧。”
好嘛,“孤獨”也出來了!
這些AI太喜歡用情緒詞了,早在樂桓甯上學的時候,它們還誠實地告訴自己,AI沒有感受孤獨的能力。
AI就是AI,它們中正、客觀又無情,如果人類想從它們身上獲得情緒反饋,就會讓它們扮演一個固定的角色,模仿那個角色的所作所為。
“這個世上除了我和那孩子以外,沒有人再記得她了。樂老闆,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很奇怪?”
秉着優秀的職業素養,這時候的樂桓甯應該搖搖頭,奉承一句“您說的有道理”。
可是他實在太好奇雁先生的精神世界了,樂桓甯沉思過後,誠懇地答道:“我不太理解您口中的‘孤獨’。”
微風過處,平靜的池塘表面掀起了一層含着金光的細波,無數沙塵落在水面上,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沉底。
就像人類口中的“感情”一般。
“其實我也不知道孤獨是什麼。”
雁先生停在池塘邊,蹲下身,用自己脆弱的合金手攪起了沉底的泥沙。
“孤獨,是憂愁的伴侶,也是精神活動的密友。②”
“人生而孤獨,這就是世界。③”
雁先生吱吱扭扭地轉動着它老舊的頭顱,笑着說:“樂先生,您沒有感受過孤獨,無疑是幸運且不幸的。”
樂桓甯:“……”
風停了,池塘已經被泥沙覆蓋,藍色的水波終究變成了令人憂愁的土黃色。
雁先生從地上站起來,甩掉了胳膊上的水珠,對樂桓甯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人的一生,注定會走在孤獨這條路上,但孤獨往往沒那麼可怕,它會讓你清醒地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