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
樂桓甯渾身一震,他怎麼會認識人類?
然而這句話終究在老機器人殷殷回憶的表情中化為了殘灰,樂桓甯沒有問出口,他看見了老人家臉上徘徊不去的怅惘。
機器人也會懷念過去,和即将離世的老人一樣。
“我沒有見過大雁,也不知道和我說話的人類住在哪兒,但想必他就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和那些倒塌的房屋一樣,埋入了深不見底的黃沙中。”
“他們在我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活成了一段記載,或者一張圖片,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假如也是一個有始有終的生命,那麼在這段短暫的時光中,我會做些什麼呢?”
會做些什麼呢?
樂桓甯過去在做什麼呢?
他像所有正當年紀的人類一樣,讀書、畢業、找工作,未來可能會談一段戀愛,或者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走向死亡。
如果他沒有死,如果人類沒有滅亡,那這樣的未來會一直持續下去,所有人都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沒時間觀望路邊的街景。
樂桓甯沉吟片刻,輕笑一聲,低聲道:“雁先生,如果我是您,我可能不會覺得人類的社會有多美好。”
雁先生似乎對這樣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用老得幾乎能化在風裡的聲音說:“為什麼?”
“人類可以随心所欲地掩蓋自己的想法,他們會說謊,會欺騙,會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無窮無盡地索取價值,貪心不足,最後變成史書上潦草的一筆。”
“人類社會走到最後,必然是單調且無趣的。利益階級爬上了巅峰,就會無所不用其極,無用的人類不如下水道中的老鼠,成本的縮減與效率的提升會使他們放棄人力,最後放棄人,畢竟感情這種東西……”
“但感情這種東西,偶爾也能窺見一絲真意。”
雁先生打斷了樂桓甯的話,蒼老的手慢慢伸過來,撫上了仿生人銀白色的頭發。
“盡管曆史上出現了無數大奸大惡之輩,但總有那麼幾個忠心之人,被後世無數詩篇所傳頌,你能說他們是愚蠢的嗎?或許在當時來看,沒有趨炎附勢,沒有權衡利弊的就是愚者,但愚者也應該有自己的贊歌。”
“總有那麼些人,能在污濁橫流的世界返璞歸真,這才是人類存在的真正意義。”
樂桓甯微微一怔,心中似有所動,低聲道:“雁先生……”
“好了,咱們回家吧,明天見見我兒子,相信他也一定很喜歡你。”
入境申請通過後,樂桓甯為雁先生關好房門,獨自踏着中城區的月色回到了萬事屋。
第二天一早,他按約定将雁先生送到了上城區。
上城區與中城區有明顯的不同,這裡是富人們的聚居地,是權力與财富的殿堂——AI将自己的同類劃為三六九等,其中占據大部分資源的機器人約有10%,這10%的人就享受着整個城區二分之一的土地。
“您的申請核查已通過,請在規定時限内愉快地享受上城區生活。”
上城區的中心AI聽起來比其他兩地更加溫柔,就像酒店大堂裡那些美好動人的禮儀小姐,總給高貴的客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他攙着顫顫巍巍的機器人老頭,在衆多排隊者詭異又驚歎的目光中,緩緩穿過了那扇通往上城區的大門。
相比于中城區那些隻知道插科打诨,毫無欣賞眼光的機器人來說,上城區的居民更懂得珍惜“人類”的美。
就在樂桓甯踏入上城區的一瞬間,前前後後立馬多出了不少目光鎖定着這個奇異的仿生人。
樂桓甯的這具仿生人軀體出奇地漂亮,他沒有機器人歪瓜裂棗反着光的金屬身軀,也沒有他們小醜似的移植在腦瓜上的仿真假發片。
他是一個比人類更漂亮的“人”,銀白色的頭發柔軟地貼在形狀适中的頭顱上,翹起的發尾落在衣領内,擋住了修長的脖頸。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藍得并不熱烈,那一點藍為他的皮膚增添了一絲蒼白,也增添了一點不可亵玩的冷淡與孤獨。
但凡他一笑,那點冷淡就像破碎的浮冰一樣緩緩消失,冬日的陽光照在冰封千裡的南極大陸上,為北海岸照出了一片絢爛。
“這位先生,我知道您,您是萬事屋的樂老闆……”
唯一的仿生人傳聞飄遍大陸,一位西裝革履的機器人踏着優雅的步伐來到他身邊,行了個标準的脫帽禮:
“不知可否有幸與您進行一場一對一的委托?”
樂桓甯還攙着雁先生,他笑眯眯地對那自來熟的機器人說:“一切委托事宜請按照流程遞交萬事屋工作人員阿爾法,我不接受私人委托,謝謝。”
至于阿爾法有沒有話語權,管他呢,有幾個人知道萬事屋的工作人員是個智力未進化完全的垃圾桶機器人?
機械油加工廠位于上城區邊緣,主營的機械油就包括樂桓甯帶給雁先生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