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嶽墟的蔔算術數,向來艱深繁奧,哪怕是土生土長的嶽墟人也不一定能全盤搞懂,更别說他們這些半路出家的墟外人了。
就在今年初,紊亂時隙初現端倪的時候,作為利益攸關的墟外人,蔺一則其實就已經開始嘗試總結規律、推演新的曆法。
然而足足三個月過去,紊亂時隙現象愈演愈烈,他們父子倆卻談不上有絲毫收獲。
蔺和這話既出,兩人皆知曉情況嚴峻,一時都沉默良久。
片刻,沈焉略一思忖,又問:“這周六霍家籌辦的五墟會晤,既然季雙鶴也會赴約,那他會把你說的這幾個辦法,分享給與會的其他人嗎?”
“……應該會吧?”
蔺和的眼神莫名一飄,“我也不太清楚鶴哥的打算,但這也沒什麼瞞着不說的必要才對……”
見他說得有聲沒氣兒的,沈焉于是饒有興緻道:“怎麼,你們倆之前沒交流過?我以為你回家這一趟,應該會和季雙鶴一起來穗城?”
他本來隻是随口一問,孰料蔺和聞言,面上表情當場就是一僵。
季雙鶴,即是現今季墟的墟主,也是五門的幾位墟主中,同學校以及蔺和一家關系最好的一位。
或者不如說,季雙鶴本人,差不多就是由蔺一則親手撫養帶大的。
季墟前任墟主去世得早,又是學校最早的創辦人之一,同蔺一則關系匪淺,故而去世之後,這名長子便交由故人撫養。
季雙鶴沉穩早慧,早早就通曉世事,成年後不久便接手季墟的責任,回到墟中繼位。但蔺一則一家給予的這份恩情,他也從不曾忘記過。
故而墟内外人皆知,季墟現今的這任家主,同蔺一則之間有着親如骨肉的養父子關系,也知道在他執掌下的季墟,正是墟外人最為牢靠、也最值得信任的聯盟對象。
眼下沈焉問及季雙鶴的打算,顯然是在知道這層關系的前提下,自然而然會産生的好奇而已。
誰料蔺和聞言,那眼神卻是飄得更厲害了。
“這個嘛……”
他把左手握成拳,掩飾似的擋在下半張臉前,重重咳嗽一聲,方才小聲哼哼道:“他和我爸都不知道我來穗城了,我找了個朋友幫忙……他們都以為我現在在沆市呢。”
沈焉不由得失笑:“你就不怕露餡兒?”
“怎麼可能,我那朋友厲害着呢,”蔺和對此倒是很不以為然,“你要是不信,回頭給你看他幫我僞造的行蹤記錄,你要能找出纰漏,我就讓他改跟你姓——”
沈焉随口應和:“這麼厲害?”
蔺和卻不在乎他态度如何,右手握拳往左掌心裡一砸,那語氣,就跟自賣自誇似的:“就有這麼厲害。跟你說我這次來穗城,可是做足了萬全準備的。别的不說,光看咱們現在待的這個店面,那可是花了我好大一筆私房錢,忍痛割肉啊!就是為了探聽第一手的消息,你就說我這夠不夠用心吧?”
然而滿懷得色地說到這兒,他忽又沉默一陣,面上情容再度一轉,聲量也不自覺低了下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也知道,五墟會談這種事情,鶴哥肯定不會同意我一起過來。”
他聳聳肩膀,“避嫌嘛,我懂的。”
他的口氣看似輕松,背後卻有着複雜難言的前塵往事。
沈焉擡眼向他看去,見他面目上隐約掠過怅惘之色,卻又很快打起精神,将那般神色壓了下去。
“哎哎,不說那些糟心事兒了,打住打住!”
蔺和一拍大腿,讓語氣盡可能變得輕快,“話說回來,雖然鶴哥沒跟我說過他的打算,但既然‘上三墟’的人都打算應邀出面,一同商量該如何應對紊亂時隙,那情況不說變好,自然也不會再變得更糟,你說是不是?”
孰料沈焉見他這副強作熱切的模樣,一時卻不答,隻若有所思地長看了他一眼。
蔺和被看得一陣糊塗,當即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幹嘛做出這種表情,搞得我好像什麼一頭熱的傻瓜似的……”
沈焉也沒再賣關子,笑了笑便道:“也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既然紊亂時隙已經出現了三個月,霍家如果有辦法請動‘上三墟’出面,過去三個月裡卻一直都沒有動靜,不是有點奇怪嗎?”
聽他這麼說,蔺和愣了愣,很快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他皺着一張苦瓜臉,也懶得去猜沈焉在打什麼啞謎,直截了當就道:“所以你才會想周六晚親自去榮園查探一趟,看看霍家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沈焉卻說:“要是我去一趟就能搞清楚,那事情未免也太容易了。”
蔺和扁了扁嘴,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
他于是順口勸道:“那你又何必親自去這一趟?雖然你去應該也不會出什麼事兒,但要是不小心被發現,那事情就大條了。要不這樣,等鶴哥回燕京了,我再同他打聽一番,搞清楚霍家這次會面的目的,回頭再跟你聯系?”
沈焉卻并不接話,他聳了聳肩沒作答,嘴角似有似無的笑卻在一瞬間被他壓下去了。
他的眉眼本身就稱不上溫和,因為過于英俊,五官幾乎可用鋒銳來形容,眼下既不再笑,面上一時竟呈現出一種極其少見的,幾乎說得上冷淡的神色。
就在這一刹那,蔺和忽然領悟到了什麼,一時沒壓住,禁不住錯愕道:“你去榮園,該不會是想見——”
然而這話還沒來得及脫口,便被沈焉出言打斷了。
“比起我的事情,還是周沛這邊更值得注意吧?”
不待蔺和做出反應,他便又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揚,緩和了原先的神色,笑模笑樣地問:“所以他掉進時隙這事,你想過該怎麼處理嗎?”
他這轉折來得猝不及防,蔺和愣了一下,臉上神情登時變得極不自在。
他又看了看沈焉,見對方顯然不打算繼續剛才那個話題,隻得明智地閉上嘴,不去趟對方的雷區。
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倒也知道沈焉并不像看起來這樣随和,甚至在和謝墟相關的好些事情上,簡直稱得上“難搞”二字了。
眼下對方話鋒一轉,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居然特地提醒他想起周沛這邊的事情。
對于蔺和來說,這件事令人頭疼的程度,相比起沈焉和謝墟之間的恩怨往來,完全能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鼻子,想及這件事背後牽扯到的另一個人,隻覺得自己汗毛都要倒立起來了。
他滿腦子漿糊地“呃”了一聲:“這個,這不是還在說紊亂時隙的事兒嗎,周沛……我暫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隻能先讓他在酒吧呆着,至于周墟和他哥那邊,呃……”
聽他支吾了好幾聲,沈焉不免笑着揶揄:“你就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命。也别想了,周墟那邊你不用管,之後我會搞定。”
說到這兒,他再度把眉梢一挑,“但他早上碰到的古怪,你把嘴上的門把好了,燕京那邊誰也别說,你爸跟你鶴哥面前也别提。”
蔺和愣住:“為什麼?”
沈焉老神在在地道:“像這種沒影的事情,雖說早就有傳言,但一直沒人拿得出證明,八成是有人在特意掩蓋背後的門道。在有個大緻的眉目前,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蔺和仍是沒明白:“燕京那邊兒,基本都是我熟得很的人,多些人知道,門道和路子也就廣了,不比隻有我們兩個人去調查來得快?再說,周沛現在也在咱們的店子裡,不是正好可以當作證明?”
沈焉便幹脆把話給他挑明了:“就是因為周沛還在,才不能随便跟人提。還有,你真覺得人為制造時隙隻是個傳言?”
他看向蔺和,不緊不慢地笑了下,眼中卻并沒有什麼笑意。
“傳聞能流傳這麼久,恐怕早就有人知道這件事的内幕如何了,隻是從來沒在人前聲張而已。你回燕京跟人說了,一傳十十傳百,誰知道會不會傳到正主耳朵裡。”
蔺和本想出聲反駁,然而回想起幾年前發生的那些變故,又覺得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一時啞口無言,還在心裡頭瞎琢磨,卻見沈焉起身,向着門口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蔺和也跟着起身,急忙問:“那你是怎麼想的,總不能放着不管吧?”
“先不要鬧出大動靜,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再說。”
沈焉按着門把,也沒回頭,輕飄飄地抛下這麼一句,倒像在開玩笑似的。
蔺和猜不出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隻得唉聲應道:“成吧,你有經驗,就先聽你的。”
話音未落,沒想沈焉的動作還沒停,蔺和連忙快步跟上去,道:“哎,你幹嘛去?”
沈焉轉過身,朝他打了個誇張的哈欠:“我還沒睡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