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還想……”
鄧少瑜險些脫口說出整句話,臨門一腳卻又刹住了車,這回倒不是出于對面前人的畏懼,而是他忽然意識到,要是他這廂口不擇言,這番詭異的對話怕不是該被周圍的人聽去了。
這麼想着,他心虛地左右打量,生怕被人瞧出半分端倪,然而正是因這一舉,他的表情卻是驟然發生了扭曲。
這是……怎樣的景象啊。
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那其實早在對方開口前就已發生,隻是他未能留意到罷了。
隻是一擡頭,對面的女莊家便正好映入他眼中,她稍低下頭,面色凝重而蒼白,正伸出手試圖去接洗牌機裡的撲克。
可以說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擡起的手正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永恒地等待着洗牌機裡隻冒出了個頭的撲克牌。
鄧少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比起恐懼或是别的什麼,他卻率先感到一種,明明早有所料、卻又極度難以理解現狀的茫然。
縱使他曾無數次在墟外的時隙中出生入死,但他從未見過在時隙中靜止的人類。
或者說,人是不會在時隙中停止的。
一旦掉入時隙當中,他或是她便會被打上“标記”,成為墟外人中的一份子,此後要麼被虛物吞噬、徹底消失于世,要麼此後餘生都無法擺脫時隙的詛咒,無限次地重複相同的宿命。
然而此刻,他卻仿佛觸碰到了“規則”外的冰山一角。
眼前的女人在他面前徹底停滞了,但臉頰卻仍有着血色,發梢在燈光下根根分明,宛如一尊被雕刻得纖毫畢現的現實主義雕像。
鄧少瑜瞪大雙眼,隻覺頭皮發麻,心髒幾乎都要停跳,這片凝固的領域是如此安靜,靜得幾乎讓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衣袖摩擦聲——
“注意到了?”
對方的聲音适時響起,分明是很随意的語氣,落在鄧少瑜耳中卻如喪葬時敲響的鐘聲,叫他登時從愣神中醒轉過來。
他扭過頭,看到對方彎彎的眼睛,隻覺整個人又僵硬了幾分。
“别這麼擔心,”對方卻是說,“我隻是想找你商量個事。”
鄧少瑜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說什麼?”
對方朝他笑笑,笑裡竟是顯出些無奈的意思:“時間不多,咱們長話短說吧。天光墟說今天申時會有時隙,但現在已經四點多了,恐怕再過不了多久,時隙就會打開。雖然說衛墟人的領地,這裡肯定設有陣法,但賭場到底不可能在時隙中持續營業,到時候我們都隻能被迫離場——不過我是想問,等時隙結束後,你打算如何?”
鄧少瑜心裡閃過一萬句“我操”,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隻得好聲好氣答:“我這,還不是得看……你的打算了。”
他這廂自覺已是十二萬分的低聲下氣,然而聽罷此言,對方卻是毫無知覺,甚至還有幾分訝異地道:“我?我不是跟你來這兒的嗎,用不着問我的意見。”
鄧少瑜心裡剛竄起無名野火,卻又聽對方說:“不過真要我說,我比較希望你拿這些籌碼換了錢,”對方收起了笑,語氣也跟着正經起來,“等時隙結束,就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鄧少瑜露出十足懵逼的表情,他是徹底搞不懂對方目的了。
一開始他以為對方借故來賭場是為了籌備資金,找上他不過是因為需要本金而已;但如果是要錢,以這家夥的能力和手段,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可照眼下這番話的意思,他竟是連錢都不要了。
那他來這裡究竟是要做什麼?換個身份體驗生活,還是幹脆來做慈善的?
想到這,鄧少瑜不免又滿腹疑惑,再度問起先前問過數次的問題:“你……到底是來這兒幹嘛的?”
“就當幫我個小忙,”對方并不應答,隻笑吟吟地開出了價,“赢的錢都算你的,這個報酬不算少了吧?”
鄧少瑜望了一眼桌上的籌碼,心裡像有無數根羽毛在撓。
他當然是心動的,可事情當真會如此簡單嗎?
他咽了口唾沫,又哆哆嗦嗦道:“你赢這麼多……我會不會被……”
他話還隻開了個頭,對方卻是失笑出了聲:“你是港片看多了吧,正規賭場要是找不出耍老千的證據,就不會做出什麼越矩的行動。好歹是大賭場,千把萬的肚量他們還是有的。不然為什麼現在都沒人站出來,就任我連勝了這麼多把?”
鄧少瑜聽得心裡更癢了,猶豫了片刻,他一臉狐疑地問:“你很有經驗?”
“不算,”對方摸着下巴想了想,“不過也有一次吧。”
不等鄧少瑜回應,他複又折回了先前的話題:“題外話先不談,考慮下我剛才的提議吧。我也不強求,看你的意思,成還是不成?”
對方都這麼說了,心想這錢不賺白不賺,鄧少瑜一咬牙,舉起三根手指就道:“成,隻要你保證不出事,時隙結束我立馬就走,要我以後再也不來這兒也不是問題——”
對方又是一笑:“這就不用了。不過等你回到穗城,咱們的交易就已終止,記得在天光墟上點選完成。待會兒打開的時隙,我會按約履行委托上的護衛任務,至于返程,就得你一個人走了。”
言罷,他老神在在地又添上一句,“放心,照我說的做,沒有人會為難你的。”
這話一落,仿佛是解開了什麼封印的禁咒一般,鄧少瑜的耳畔再度響起了人聲。
世界複又流動起來了,沒有人覺出任何異常,他二人的舉止與先前毫無痕迹地銜接為一體,正如一滴水融入海洋那般無聲無息。
鄧少瑜呆愣愣地盯着眼前桌面上堆疊的籌碼,如果他現在能把這些籌碼全帶走,回去後在穗城的中心地段換套房都不是問題,可比起這些,他此刻卻是為别的事情而發神。
周遭的議論低語聲仍在繼續,渾然不知先前出現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境況。
從他們那番話開始,究竟過了多久?
又或者說,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真的還能用“時間”這個概念衡量嗎?
他心中正是漫無頭緒胡思亂想之際,卻是不料,遠處的人堆裡猛然炸開了一陣喧鬧的聲音。
而緊随其後,仿佛被巨輪劈開的海水,人群紛紛往兩側退開。
喧嘩聲也安靜下來了,像是被某種東西所震懾,擁在賭桌旁的人都自覺地讓開了位置,鑄成了一條以人為壁的甬道。
鄧少瑜擡起頭,入目的是一隊穿黑西裝、氣勢迫人的男性。
這些人在不遠處就站定了,左右分成兩列,中間留出一人寬的通道,而通道的正中,有人從隊尾走過來,宛如一尾浮上水面的遊魚,以十足優雅的步态,逐漸現出了身形。
這是個很美的女人,有着如夜般漆黑的大波浪卷和明豔的正紅色唇,一襲深青色魚尾禮裙,十厘米高的鞋跟落在絨面地毯上幾近無聲。
她的妝容和衣飾都有些複古的韻味,仿佛剛從上世紀香島的熒幕中走下,這便使她美得幾乎不辨年齡,仿若超脫了時間的限制,但仍有些微小的細節洩露了謎底——年輕又美麗的女人大都是驕縱的,鮮少有人擁有她這般孤寂的眼神。
鄧少瑜看得兩眼發直,女人卻并不看他,在周遭人滿是豔羨的眼光當中,徑直走到他身旁人的面前。
“介紹一下。”女人說。
她伸出手,俯下前身,将皎白如玉的五指按在牌桌上。
黑發頃刻如瀑布般從肩頸一瀉而下,披散在手臂上,幾乎讓人錯以為能聞到她身上的芬香——
“半島酒店,保安部經理,衛蘿。”女人說。
言罷,她直起身,手臂也随之擡起,環抱在胸前。
有來不及收回視線者,卻随即瞪目結舌地發現,那隻手看起來分明是柔若無骨的,在桌面不過輕輕按了片刻,此刻卻在原地留下了五個确鑿無疑的凹痕!
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壓低的驚呼聲,女人卻是目不斜視,目光如刀,不緊不慢地在他二人臉上刮過,随後道:“兩位,跟我走一趟吧。”
鄧少瑜的臉霎時白了。
正當其時,周圍的驚呼全都化作此起彼伏的議論和噓聲,鄧少瑜腦子亂成了鍋粥,那些議論聲悉數灌進了他耳中,大都是些“果真如此”之類的發言,直道原來所謂的“賭神”也不過是耍了點兒厲害的老千,這下被逮住,可有的是好戲看了。
鄧少瑜慌裡慌張地扭過頭,内心豈可用一個落魂失魄來形容,孰料視線當中,身旁這位煞神卻不見分毫慌亂之色,神情反倒說得上泰然自若,像是對如此情景早有所料似的。
衆人幸災樂禍的呼聲當中,他利落地站起身,不以為意地笑笑,竟是對那女人坦然說道:
“我等你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