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墟中沒有固定的季節,或許冬天過後會是夏,也或許一月裡便走過了外頭一年的四季,凡事都無定數,因而蔔卦一舉才會格外興盛。
這樣颠倒無序的歲時已然成為五墟人一貫的認知,倘若他們來到墟外,反而會對一年裡規律的歲時節氣感到詫異無比。
正因如此,當初五墟人在學校中,還有專門的一門通識科學課程,用以教授現世中的各項常識。
這門課從天文到地理無所不包,甚至連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小時有六十分鐘都屬于課程内容的一部分。
畢竟對于五墟人來說,“時間”本身就不是個恒常的概念,它像是一個任性的神明,随心所欲來去自如,而“時間的裂隙”,正是這一神明缺席時造就的産物。
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土地上,不僅四季與外界截然不同,且每天的日升月落、晝夜長短也和墟外有着頗大的差異。
如果以常世中的時間來計算,墟地内的日照時間往往能達到十八個小時的時常,唯一的例外便是在所謂的“長冬”季節。
墟内的“冬”和“長冬”實則可以視為兩種不同的季節,長冬短則數月,長則一至兩年甚至更長,而在整個長冬彌漫的時節裡,天光便如同河流裡的金砂一樣珍稀。
當長冬來臨,晝夜的長短将會徹底颠倒,一日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會被夜晚籠罩。
在現世被視為一種“奇觀”的極晝和極夜,在墟地中不過是家常便飯,當時近夏日,墟地裡的夜晚幾乎縮短于無,漫長的白晝将會綿延數日之久,仿佛無盡長晝永無止息。
正因如此,五墟内的窗扇大都配備了厚重的幕簾,以便在極緻的永晝當中,人也依然能夠維持一個正常的作息,晨興夜寐,朝起晚息,而不被漫長的白晝擾亂生活的節律。
而極夜的情況,相較而言則會更少一些,一般隻在長冬的季節裡才會出現。
相較于極晝,極夜帶給墟人的感受顯然不同。
冗長的白晝尚還可以依靠窗幕遮擋,然而漫長的黑夜卻會讓人陷入難以言喻的積郁當中。
因此長冬一旦降臨,便會被視為不祥的征兆,無盡的長夜與嚴寒将會随之而來,墟地内發生的災難也會更為高頻且嚴重。
在過往的五墟曆史中,長冬一向被視為上天對墟主的統治有所不滿,墟人需要舉行盛大的祭禮儀式,或是推舉更換新的墟主,以祈求上天賜佑,結束這漫長寒冷的季節。
而除去伴随着永晝或是永夜的夏冬,即是墟中最常見的春秋。
在這兩個季節中,日照雖長,但不會長至極晝,而夜晚往往會持續四到八個小時不等,取決于時值春盛還是深秋。
也是在春秋兩季中,短暫的夜幕降臨之時,絢麗的極光将會成為墟裡的殊景。
極光色澤瑰麗華美,顔色或赤紅,或碧綠,或幽藍,猶如在天幕上織成的錦緞,在整個穹頂上方鋪陳而開。
在以往的五墟中,沒有和“極光”一詞對等的說法,對它的稱呼會根據極光的顔色而變。
比方說,當極光呈現出如同焰火般的赤紅顔色時,會被五墟人稱為“燭龍”或是“燭陰”,是為墟中司掌歲時和晝夜的神明。
正如山海經中所雲:“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風雨是谒。是燭九陰,是燭龍。”*
這段話意思是說,燭龍人臉蛇身,渾身赤紅,祂閉上眼睛便是黑夜,睜開眼睛便是白晝,祂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呼吸,能請來風雨,也能照亮幽渺之地。
又有說法,稱:“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即是說燭龍吹氣為冬,呼氣則為夏,平素不呼吸,一旦呼吸便會引來狂風。
燭龍是五墟中極為重要的神明,墟地裡還有專門供奉祂的神殿。長明燈中充作燃料的“燭龍涎”,即是從燭龍神殿中收集獲得,意指凝固後的燭龍涎液。
而當天幕呈現出碧綠或是幽藍,則會被認為是祖先的靈魂從幽冥中返回,自高高的天穹俯瞰自己的子孫後輩,回歸墟地同生者團聚,也同樣會為後人們帶來上天的賜福和庇佑。
在這樣的時候,五墟中也會有焚香祭祖的習俗。
在墟中溪流上點燃數盞河燈,用紙、布、綢緞做成烏篷船或是蓮花的形狀,再在其中以燭淚粘上一根約莫食指長的蠟燭,放進溪流中,便是一盞小巧玲珑的河燈。
溪流一路通往無底海,那些船形或是蓮花形狀的點點燭光便也順流而下,從山澗溪泉一路流淌進無底海中,恰如地上的星河,與天際的極光交相輝映,是極為璀璨奪目的盛景。
一年當中,五墟還會根據時節的不同,有着不同的節日與祭禮,也即是所謂的“四時祭”。
而在四時祭中,尤以冬烝祭和夏礿祭最為重要。
五墟并非每一年都會出現冬天,因而冬烝禮和後來從墟外流傳進入的新年合并,又稱為“歲首”或“年節”,其風俗習慣也有不少受到墟外影響,如今已然和墟外的新年相差無幾。
而所謂的“夏礿祭”,往往發生在一年過半、墟外現世中的盛夏之時,即是墟地中的夏日祭禮。
在五墟中,對于長冬與極夜的恐懼尤甚,因而雖然四季都有對應的祭祀禮儀,唯有夏日的礿祭格外受到重視,逐漸發展成了每年特定的節日,以“礿禮”為名,儀式繁複而盛大,以表達墟人對于夏季的尊崇與依戀,祈求漫長夏日永無止息。
歲首和礿禮,是為五墟中最為重要的兩個節日,整個慶賀的儀式往往會持續兩周乃至一個月之長,有時甚至連墟外人也會參與其中。
從九歲進入謝墟以來,沈焉在墟中滿打滿算度過了整十個春秋。
盡管十五到十八歲時他都在學校裡讀書,還是寄宿制,一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墟外,但每年的寒暑假仍會回到謝墟中,因而每年的歲首和礿禮都未曾錯過。
寒假時正值歲首,至于暑假返墟,就剛好是在礿禮前夕,正是墟人浩浩蕩蕩為礿禮做籌備、山上山下都熏沐在一片喜樂中的時節。
礿禮的時間不定,要根據蔔卦測算,但一般都在六月末到八月初之間。
眼下正值五月,按照以往的常理來說,墟人應該分外忙碌,為即将到來的礿禮作準備才是。
然而此刻,眼下的謝墟看起來卻是分外甯靜,山林間隻偶有一聲鳥啼,似乎還沉浸在昨夜的睡夢裡。
沈焉一邊在心頭思索,又把一隻手搭在受锢的手腕上,百無聊賴地摩挲着合金鐐铐的表面,視線隔着鬥笠的幕簾,在四下裡環顧觀察着。
他跟在謝昭回身後,再往後則是四尊行動靈便的偃人。
機關偃人和侍役偃人構造類似,除去關節處以金石鑄就,其他部位皆以柔性的楠木和皮革制成,故而落地輕盈,幾近無聲。
因而一片空曠當中,隻能聽見他和謝昭回兩人的腳步聲在石階上響起,而後又在山林間徘徊響徹,空靈清幽,一如無人之境。
整座墟地相比于它所居住的人來說,實在是有些太過空曠了。
這一路下來,盡管是在本來就人迹罕至的後山,但幾乎一個人影也沒瞧見,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也或許,沈焉忽然想到,這是謝昭回為免走漏風聲,因而一早就頒布的命令——他是否早就在為這天做準備了?
這麼想着,他于是加快腳步,來到謝昭回身後僅半步的位置。
鎖鍊因他的動作來回碰撞,發出清脆尖銳的聲響。
借由鎖鍊的聲音作掩,他把音量壓低了,悠悠然地開口:“你知道的吧,如果我想走,這四個偃人,哪怕還有更多,都是攔不住我的。你确定隻讓他們随行?”
謝昭回頭也沒回,隻有聲音從前方傳來:“你會走嗎?”
沈焉想了想,然後笑了:“應該不會吧。”
他搖動手腕上的鎖鍊,聲音裡隐約有種懷念或是自嘲的意味,“就像你說的,比起臨陣脫逃,再當一次逃兵,我還是更想知道你要做什麼。”
謝昭回腳步微微一頓,而後扭頭向他看來,線條優美的側臉刹時落入沈焉眼中。
他瞳仁黢黑,眼如杏核,睫毛纖長,本來是甚為端秀的相貌,這一眼斜睨過來,竟有一種無端而生的豔麗和妩媚。
他側目向着沈焉睨來一眼,那聲音沉靜含蓄,卻如宣戰般道:“那就來看看吧,我到底要做什麼。”
這話過後,沈焉便像被塞了貓條的大貓似的,一時之間乖巧了不少。他安安靜靜地跟在謝昭回身後,倒是一句話也不再說了。
寂靜當中唯有腳步聲兀自徘徊低響,他們又走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長,眼前的山路終于抵達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