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迫出關,處理一幹頻發不窮的瑣事,夜以繼日心力交瘁,找祁蓮這事更是脫不開身。
他時常活在迷茫和抽空的憤怒中。
像個受指令的傀儡。
終于某天,他突然一個激靈想通了一切,并且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他的小師弟剛一死,那封印就破了個縫,這不是巧了嗎?
什麼事不能在活着的時候光明正大地幹,非得要抛開矚目的身份,暗度陳倉?
官門那幫人,遇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知道師祖師祖地叫喚跑到他殿裡擾他清淨,半點自主解難的勇氣都無,也怪他這些年不敢撒手任爾東西南北風,慣得這幫人缺乏磨練已向廢物并齊了。
真到了禍難臨頭,他也無力回天之時,仙門百家個個如縮頭烏龜那般隻知道寄希望于他人,那還了得?
“離開官門,于我于他們而言,都是規避風險最好的辦法。”
說着話的時候,季塑臉上并無苦澀,反倒是解脫、輕松。
他比誰都拎得清,反正來日,他是肯定會站在祁蓮這邊的。
哪怕對方要用的,是不為世人所理解的非常手段。
離開官門,擺脫了身份的束縛,他靠着自己的立場立于祁蓮身側,他問心無愧。
更何況,如今,當下,祁蓮正坐在他對面,與他詳談計劃。
此前還買了酒與他賠罪。
小師弟還從沒有怎麼懂事過。
他還是需要他的。
天底下,果然還是他季塑最有用。
“我就知道你用得着我,你一個人怎麼行,不行。”滿興而飲,他挖出樹下藏着的佳釀,多喝了三蠱,醉倒在桌前,費勁地伸出手狠狠拍了兩下案面,“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勉強原諒你,下次可不許再犯!”
而後又微抻起腦袋,眼眶通紅,嘴唇微張,凄慘病弱,哀怨至極,“瞞得師兄好苦啊,阿蓮……你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染珵漆聽着他的哭腔,耳朵驚鳴,身子默默地往後移了半寸。面帶懷疑問道,“你醉完還記事嗎?”
“嗯?”
季塑醉中驚坐起,不過片刻又卸了力,像塊軟泥似地癱在了小案上。
“不礙事。”他從袖中掏出個做工精巧小木盒子,閉眼以指腹摩摸擦側面的凸起鎖輪,取出顆小棕丸塞進了嘴裡,苦味彌漫,他緊了緊眉,出口的話不免變得含糊,“長夜漫漫,你可等我醒了再說。”
雀鳥竄掠樹梢,一點白墨掉進暗黑潭水裡,漣漪疊起,他們坐在樹旁,偶一擡頭,恍覺天已泛起魚肚白。
點在小院側邊的燈籠火燭光瀕弱。
許是季塑自封筋脈的緣故,加之他這些年沒少吃這藥,當下已然沒甚效果了,時辰過半還是沒能徹底醒酒,他兩頰微紅,桃花眼半昧,渾渾噩噩地托着下巴靜靜聽小師弟說話,唇角始終銜着一痕溫和的笑意。
最終在隔壁小院裡的公雞透過籠門打了第一聲鳴的時候倒了下去。
為了表示自己聽得一字不差,雖然體虛目眩難接話茬,他仍然努力地伸出兩指而并向自己腦袋的方向輕點了兩下向祈蓮示意。
那是他二人不必言托的暗語。
包在我身上。
染珵漆淺笑,“多謝師兄。”
他起身回屋内替季塑取條毯子,屋裡小燭苗晃動,他自覺走到床尾,替她合緊了對床并開的小木窗。
而後停在了床邊,蹲下,靜靜看了她半晌,見她睡沉,方才伸手輕輕地抽出她腰間的羊毫。
腰間傳來微癢的觸感,瑄墨皺了皺眉,翻了個身,但沒醒。
染珵漆長松了一口氣,握着那柄仍有餘溫的白玉羊毫,将她床頭那盞小燭移到了不遠處的案上,借着光,看到了羊毫頂部一條并不顯眼的縫隙。
他轉動筆端,拆卸筆杆,在筆端三分之一處,藏着兩塊半切面圓芯,他取出其中一塊黑亮的小型子彈狀芯片,手心冒出了汗。
後腰入體。
直至在體内感受到一股強勁的脈流。
他嘗試催動畫筆,兩掌間,白流光條隐隐浮動,牽固着那隻羊毫懸停在半空,終于,眼前遁暗,他再次回到了那個已經變成廢墟的同行漫空間。
面前的機屏不斷閃爍着雪花,他沉靜晦暗的眼眸裡,映出了一隻殘缺的機械眼睛。
它眨眨眼,發出惡魔低語,環繞在整個空間,企圖用聲音将他此刻的冷靜與勇氣吞噬。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我原本以為你會比你的爺爺和父親聰明,如今看來,是我看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