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州知州人到中年,已罕見地随遇而安了。
同僚都擠破了頭想再往上博一兩級官職,他卻對現狀頗為滿足,臉上每日都挂着發自心底的笑容。
當他這日出城,看到小溪邊浣馬的少女時,這笑容便更加燦爛了。
彼方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娘子。”楊知州将腰帶往上轉了轉,清清嗓子慢悠悠地向小溪邊靠近,“真是匹好馬,娘子可願賣嗎?”
少女正用木刷搓順白馬背上被鞍具壓亂的毛發,并不搭理他,而是拾起腳邊溪水中的水瓢一潑,水珠在陽光下折出星辰般浩瀚的光點。
白馬不耐地打了個響鼻,塊塊虬結的肌肉在陽光下更顯清晰。
“這位娘子?”楊知州擡手制止了護衛上前,自己則繞到那少女的正面,和藹地笑了笑。
少女似是這才注意到他,連忙有些羞澀地躲在馬後,隻露出雙好奇的眼睛。
楊知州隻覺得自己快被那水汪汪的一眼看化了,語氣立刻軟下來:“敢問娘子,可願将這白馬賣予在下嗎?”
少女垂下眼,慌亂地搖了搖頭。
“娘子盡管開價,在下給得起。”見對方拒絕地如此爽快,楊知州反而有些意外。
馬是好馬。毛色雪白,不帶一絲雜色;耳尖小而上豎,身形寬寬,頭形窄削。
自邊關局勢吃緊以來,民間已罕少見到這樣好的馬了。
少女又是搖頭,收起馬具就要離開。楊知州連忙上前阻攔,不死心道:“我是誠心要的!”
這知州大人還真是……
畫皮之下,嬰甯眼皮一跳。
霎時間,她掌氣已在袖中聚起,準備趁機将傀儡術的法訣拍入對方體内——
誰知身旁那匹“白馬”一撅屁股,竟生生将她撞倒在地。嬰甯整個人四腳朝天,狼狽地扶着馬腿爬起來。
馬兒向楊知州身側挪了挪,沖嬰甯“咴咴”地長嘯。
千裡馬常有,伯樂可不常有!
棗紅馬不知自己被法術裝點過,還以為人家看上的是自己本真的模樣呢,一時間驕傲得鼻子都要仰到天上去。
“哎呦,真是失禮了!”楊知州連忙虛虛攙了她一把,愧道,“都是在下莽撞,驚到這馬兒了。”
嬰甯恨恨地拍了一把馬臀,還不忘作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樣唱大戲:“不、不是小女子不願做大人的生意,隻是咱們全家老小都指着這匹馬才能開鍋呢,實在賣不得。”
楊知州大驚:“開鍋?這麼好的馬竟拿來吃肉?”
“……啊?”嬰甯目光呆滞了一瞬。
……
或許在縣城裡待久了,也或許是心境發生了變化,嬰甯再次來到莒州城時,才發現這地方并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那麼繁華。
街還是那樣的街,人也是那樣的人。隻不過地方大些、東西貴些罷了。
楊知州今日是微服出訪,便隻帶了一匹快馬、三四個随從。亮過衙門的牌子,城門衛便恭恭敬敬地行過禮,目送一行人進城。
嬰甯就騎馬跟在這隊人馬的末尾,将背脊直直地挺起來。
幸好她變的這幅皮囊足夠引人矚目,見過的多少都會有些印象。
繞了不知多久,她才被從小門帶進莒州衙門。
“娘子這邊走。”她才下馬,便有皂吏接過馬繩,另有幾個侍女款款地走過來引她入内。
嬰甯一步三回頭地盯着那牽馬的小吏——以楊知州先前的德行,趁這機會把馬藏起來也不是全無可能。
因是屬州,莒州衙門并不比縣裡大多少。嬰甯一路跟着進了内衙,見四下構造布置都與縣衙大差不差,不禁有些錯亂,總擔心一拐彎會看見趙公義坐在屋裡。
等她被引進偏廳,楊知州正正襟危坐地等着。見到嬰甯,他還起身鄭重其事地一抱拳,請侍女斟茶。
嬰甯便裝模作樣地端起茶碗,從碗邊擡起眼偷瞄上方,唯唯諾諾。
楊知州打了個手勢,四下伺候的男男女女邊呼啦啦地退出去,将房門合攏。
好眼熟的場面。嬰甯心尖一緊,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羅姑娘,你方才所言非同小可,本官再問你一次,”楊知州壓低聲音,身體微微前傾,“這馬真是朝廷分派給你家的?”
等的就是這句。
“這……”嬰甯四下無助地望了望,作出張皇失措的模樣,“大人,小女子愚鈍無知,沖撞大人了,請大人饒命!”
說着就要扭扭捏捏地往下跪,果然被對方及時攙住。
“不必害怕,本官并非要治你的罪,隻是詢問罷了。你可要照實說,知道嗎?”楊知州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低聲些。
嬰甯又是躊躇了半晌,才在對方鼓勵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答道:“是、是衙門來人,叫我們養馬抵稅的。”
她編了個養馬巷人家女兒的身份,将趙公義哄騙沂水縣民服馬役的經過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