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師重道乃是天理!”
楊邱支起上身,撐着虛弱的身體,面上盡是大義凜然,他将茶盞重重放下,語氣變得激憤:
“恩師授課傳道,為學子門生解惑釋疑,若遇家貧者,更是慷慨解囊包攬耗費,甚至還要照顧其微貧父母的生計,其恩同再造!難道學子們不該為再生父母盡忠盡職嗎?”
是啊,知恩圖報難道不對嗎?
但這難道不就是問題嗎?
為師門盡忠?
好似這官是老師給的一樣,開私學的都是誰?他們又是哪裡來的大筆錢财供萬千學子生計?
黃月英心中生起怅然,這些問題都避而不答,便能粉飾太平了嗎?
她眼中閃過哀愁,那些憤怒都變成遺憾:“是啊,您為師門盡忠盡職了······那天子呢?誰為天子用心效力?那萬千生民呢?誰又為他們的生死利益争取?”
這麼多的師門,人人都為自己的師門盡忠,于是彼此攻讦,互相傾軋,但誰又為天下盡責呢?
天子,朝臣,萬民,或許有一天他們終會是目标一緻的利益共同體,但如今,封建王朝統治下的漢代不是!群雄割據豪族并起的東漢政權更不是!
黃月英譏諷地笑起來:“您莫不是以為,這天下如此多師門的朝臣都是一心為公,一心為民的吧?您活了這麼多年了,‘人皆有私’這句話總不至于要七歲的月英來拆穿吧!”
諷刺的話一出口,她面上的和煦就已經維持不住了,看着楊邱明顯不服欲要反駁的神情,她知道他想說什麼!于是不留餘地地追問:
“楊阿祖,不知您能否回答月英的幾個問題?”
她凜然地站起身來,繞過寬大的案幾朝楊邱處走去,眼睛卻直直地盯着他,不偏一分一毫。
“您師門是穎川荀家,那敢問荀家是一心為公嗎?”
荀氏,又是一個備受世人贊揚的大著族大地主,朝堂民間無不欽佩仰慕,也就是如此,才讓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以為自己一心為公。
不等楊邱為自己、為荀家“正名”,黃月英氣都不換的接着诘問:
“荀家在穎川有多少畝田産?這些田産的占有都合乎漢律嗎?多年來田地的來源沒有龌龊嗎?”
“若當年阿祖被派任穎川太守,荀氏族人想要占據本地某普通人家水邊良田20畝,想要楊阿祖行個方便,阿祖行是不行?”
“倘若本地有一品德才能俱佳的小民被您看中想要向朝廷推舉,但荀家另有一各處資質平平的子侄也想入朝為官,欲走楊阿祖察舉的門路,楊阿祖你換是不換?”
“你···你···”
楊邱顫抖着手臂指向黃月英,卻答出不來話來,黃月英知道他答不上來。
光是最後一條,如今選官察舉的制度就已經完全服務于士人集團的利益交換了,今日我舉薦你的兒孫,明日你推舉我的子侄。
如此士族代代就都有人為官做宰,代代做官便代代都有人趁着職務占田壯大,循環往複,百年不衰。
不僅僅是師門,那個推舉别人做官的人也是那人地恩人,日後也要報答。
入朝之後被舉薦的人自然也是他們的陣營,必須支持相同的政見理念,否則就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從此名聲敗壞,再無寸進。
楊邱若是不舉薦那個荀氏子就剛正了嗎?
沒有!
一旦被舉薦入朝,那個被察舉的無名小民也就從此綁在了楊家的馬車上。他願意,就彼此沆瀣一氣一邊為楊家牟利,一邊為自己積攢。他不願意,也要終身受這一場恩義的挾制,處處避開還要自斷前程。
正直不肯徇私的人究竟不多,即便如此,與豪族相互利用謀求算計還要為其冠以尊師崇道的美名。
于是,打着為袁家報師恩的大義,諸侯各懷鬼胎算計往來,如今造就的是什麼局面呢?
袁紹、袁術這些袁家子弟,自幼享盡富貴,如今也大權在握,麾下招徕文人義士幾多,誰在意天子的死活?誰在乎民生疾苦?
你說,大族們耗費巨資養着這些學子是為什麼?
你說,大族們的錢财從哪裡來?
黃月英猝然長歎:“楊阿祖,若不是受你禁锢牽連,如今幾位伯父叔父是不是也都盡在官場?他們要不要與你同氣連枝?要不要與荀家互相攀附?師門的兄弟兒孫,子侄的弟子門徒,構成多麼大的一張網!你說你們沒有結成黨羽,隻是尊崇師道,但天子令可不聽,師門命卻不得不從……”
“你們名為士大夫,實則卻是新的知識貴族,如今所做的,和先秦諸國又有什麼……”
“住口!住口!”
楊邱厲聲喝止,喘氣不停,在黃月英默然停下後,喃喃低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