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夜深人靜時,秦琢為了平心靜氣,便研磨臨摹起《出師表》,雖然寫到一半就被發酒瘋的譚奇打斷,又被秦思憫叫出來打獵,但是秦琢恰好把那張紙帶在了身上。
後來他試圖推演法訣去找周負,為了能盡快入睡,又将剩下的表文補全。
無巧不成書,送到劉備手上的正是一篇完完整整的《出師表》。
“哦,《出師表》?讓我看看。”劉備從秦琢手中接過了表文。
緊接着,他剛一低頭,一句話便闖入了視線。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不知為何,劉備忽然打了個哆嗦,思緒恍惚起來。
“孔明……”
畢竟是做過皇帝的人,他很快就定了定神,繼續往下讀。
讀到郭攸之、費祎、董允、向寵,讀到侍中、尚書、長史、參軍,劉備仿佛看到顫顫巍巍的孤燈下,諸葛亮幹枯的手握着筆,一字一句混合着歎息寫來,又看到他領軍出征,滾滾煙塵彌漫,蕭蕭白發在風中瑟瑟。
劉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這表文,這篇表文……
不像是對皇帝上書。
像是在留遺書。
有外人在此,他慌忙擦了擦酸澀的雙眼,接着看下去。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後值傾覆,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先帝、先帝。
看着這個陌生卻真切地指向自己的詞,劉備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那年南陽的草廬,意氣風發的書生掀開竹簾,羽扇輕搖,姿态從容,飄然若神仙中人。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回想起來,卻仿佛還在昨天。
他勉強克制住了自己,想快些把剩下的文字讀完,可他發覺紙上的字迹越來越模糊,模糊到連有多少個字都難以辨認。
啪嗒。
有什麼沉甸甸的小玩意兒砸在了紙面上,染出一小塊沉重的深色。
劉備想,哦,原來我在哭啊。
“昭、主公……”
聽到熟悉的嗓音,劉備猛地擡起了頭,微微眯着眼睛仔細瞧。
秦琢站在他的近前,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給人家遞塊帕子。
劉備隻看到一個修長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動,雖看不清面貌,但氣質卓然不群,非同俗流。
恰似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個書生。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漢昭烈帝終于痛哭出聲,那哭聲凄怆哀轉,仿佛從一千八百年前的白帝城傳來,路過秋風四起的五丈原,終于降臨到今日。
“孔明啊——”
他徒勞地探出一隻手,朝虛空伸去,好似想拉住什麼人。
但是幻境中的那個青年隻是沖他微笑,然後轉過了身,向遠處走去。
青年每走一步,年紀便增長一歲,腳步便踉跄一分。
走到最遠處,已經俨然換了個模樣,頭戴進賢冠,身穿直據袍,腰配章武劍,凜然不可侵。
劉備稱帝後,采來金牛山的鐵礦,令名匠鑄造了八把寶劍,并稱“蜀主八劍”。自己佩戴一把,剩下的七柄分别授予了三個兒子以及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并讓諸葛亮在劍上刻字。
諸葛亮的佩劍,以年号為名,喚作章武。
年輕的軍師最後成為了大漢的丞相。
突然,大漢丞相停下了一往無前的步伐,轉身回望,從他虛幻的眼睛裡,劉備看到了堅定,那堅定徘徊在天地間,澆築起一道連歲月都磨滅不了的城牆。
磨而不磷,九死不悔。
虛幻的身影按了按腰間的章武劍,繼續向前走。
直到消失在一片微光之中。
劉備的嘴唇抖了抖:“……阿琢。”
“我在。”秦琢趕緊回應他。
劉備空茫的眼神漸漸有了焦距,他慢慢将目光收回,定格在了秦琢身上,但是看到他尊敬中帶着點疏離的神情,感覺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心裡的小火苗漸漸地熄滅了。
罷了,罷了,都是将死之人了。
劉備暗歎一口氣,揾幹眼淚,将手裡的紙細緻地折疊好:“你把這份表文收好,注意防蟲防潮,不要有所損壞。”
秦琢鄭重地應了聲是”。
“孔明……孔明當真死了嗎?若是他也和我一樣,如今又身在何方……”劉備喃喃自語,身形都伛偻了幾分。
秦琢答不上來,在場也沒有人敢接他的話。
劉備閉目,長吐一口氣,猛然睜眼,目光如電如炬。
他越過秦琢和東方介,看着在遠處當木頭人的秦思憫和蘇颦。
“方才我聽到,那個蘇護衛說,蔡彬要造反了對吧?好像還是個丞相?”
劉備年輕時師從東漢大儒盧植,不愛讀書,喜歡逗狗縱馬,常與豪爽之士結交往來,《蜀書》中說他“弘毅寬厚,知人待士”,但一個谥号為昭烈、廟号為烈祖的皇帝,怎麼可能是個怯懦之人。
事實上恰恰相反,劉備的性子恐怕要比他三弟張飛還要暴烈。
此時此刻,他咬着牙,眸光森冷,一字一頓道。
“這種人,也配當丞相?”
…………………………
蔡彬負手而立,眺望遠山,蒼翠的顔色在他眼裡融化,化出了滿目陰毒。
饕餮翹着腿,吊兒郎當地歪在矮桌邊,桌面上還堆着一大撂食盒。他勾起手指敲着桌,有一下沒一下,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喂,蔡清儒。”饕餮臉色不妙,“你的人就這麼沒用?我都把少昊之國的通道畫給你們看了,怎麼到現在都沒有把人找到?”